说到这里,兆学疚不免略略顿住了,而后,心里默默比较了一下他与小飞鱼、医生的交情,遂大胆地猜测:“那是个英国人。”看不清神父的神色,可骰子在他手心,不时咯咯地挤擦,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接下来,就很顺遂了——
“我能理解——家庭生活是使这个民族向四周、向高处分枝的主根,他们的贸易和帝国的动机就是捍卫他们的家庭的独立和隐私,他们的习俗中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专注他们的家庭联系。他从做弥撒的座位上起来,走过来——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能理解,但却不代表就能接受。她就安抚地给他一个笑容,那微笑空洞、敷衍、但俊俏。我心里既喜且悲:她不爱他,她并不深爱他!她骗不了我,就像我骗不了她,于是她就这样飞快地、凌乱地解释:‘你知道的,年青的时候,我的感情非常激烈,我一直恨西方人也恨东方人,同时又爱东西方……我身上公平地流着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血,有一种永无休止的纠葛,然后精疲力竭,最后陷入空虚和绝望,于是我觉得,混血的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后来,我甚至恨你的上帝,恨你有上帝。而后渐渐能理解而和解了:无论我怎么恨你的上帝,你都爱我,因为——东方人会责怪我们,西方人会忘记我们,只有亲人会体谅我们。’
“说到这里,她透过泪水露出了一丝淡然的微笑,我来不及回应什么,只是相对微笑。不能说完全没有示威的居心……那个人已经走近了——他走到她身旁,而我只能戚然而骄傲地想:我们的微笑了解你极想知道的东西,但你不会知道,因为它注定不是对你的。他骄矜而合乎礼仪地行了个礼,我本要敷衍地回应,然而下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虽然我的职业要我保持淡定。安妮凄恻地看着我,合乎礼仪地靠在他的臂弯里。在我看来,他显得安心,喜悦与残忍,配合着她脸上流露出某种默默的绝望,牵动着我的心弦,还有那比最为可怕的号叫更为撕心裂肺的无声的顺从。那时,我多么恨东方,恨那东方的血脉。这是一个人们最喜欢的幻想,对吗?顺从的东方女人和残酷的西方男人。
“这一刻,她怀旧的、叙旧的东方感性消失了,转而坚定而清晰地摆出了西方女士给予骑士风度表现的机会时不容拒绝的高贵和优雅,那层宁静、坚决、闪光的外壳丝毫没有改变,它包裹着那颗虔诚地向往幸福的心,它带着那颗心,正要去任何地方……这样的姿态,又多么像一只海龟,她闭上眼,从头到尾完全由一身硬壳所保护,勇敢时它也有能力把水母连同触须一并吃掉。然那硬壳也并不是无往不利的,即使它的心比壳还顽强,然而却也是徒然承受更深重的折磨罢了……海龟被剖开,杀死,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小时。即便如此,她也不需要怜悯,甚至不需要宽恕,最后,她照例要发怒了:‘如果你恨他这样的人事,你就得恨全世界!’”
这一段,他把感情线分说得十分细腻,然情节线却是十分含糊的,特别是那个‘他’,然既然神父就把‘他’定位成这样,那也只好自己架构经纬,补辍时代和人事细节了。
“那个人果然很合乎礼仪,见气氛并不十分体面,就体面地告退到一边。而我们不知怎么,就同时想起了少年的时光——那时候,安妮还洋得厉害,对待我,历来都是那丰富的情感状态以及它们之间的迅速转换:理智、眼泪、绝望、含糊的威胁、诚挚的恳求……只是,我并不西方的那部分血统始终在起着不甚体面的作用,需要拒绝的时候,我总能拒绝她。安妮也想到了这一节,她不再动怒,而是像个完全的东方女人那样,只默默地动情——我简直以为自己的心就此停止跳动了,但她只是按在了我的心上,就仿佛是捧着一颗珍宝,我能在她脸上看到各种表情:悔恨,愤怒,快乐,最重要的是,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
“她说,她已经和上帝和解了,然而不肯告解,却向我坦白:‘我曾经恨过他,因为你那么爱他,由于他,你的爱上升到那么高的地方,以致任何世间的满足都会使你跌落下来。这是我们能做的,最亲密的动作吧?因为能把你抱在怀里是他的特权。而我始终认为,崇高,是升华人性,而不是扼杀人性。可当我离开你,我却又认为,上帝是存在的,我在里面走过。那么,纯粹的,不可毁灭的,终于一个法则,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也许它惟独在上帝手里。所以,这一次,我必要逼你这一次,如果你是真正的上帝的信徒,你也不该拒绝,你要当他的婚前忏悔神佛,接受他的忏悔,宽恕他,把他清清白白地送到我怀里。这是你欠我的,是你的上帝欠我的。
“尽管它并不一定能合乎西方人的礼仪,但我整个人都魔怔住了,我失去了一切反抗她的力量和凭依。而答应她这样的要求,决不啻把我的心、还有心所珍视的,她的终身齐齐放到了祭坛之上!这一刻,我固然完败,而她获得的又是怎样的胜利?她的声音悲怆哀拗,蕴含了人生的全部痛苦,却仍然不乏力量:‘我们是时代的俘虏,我们的梦想被窜改过了,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在汹涌的大海里航行,找不到停泊之处,或许我们永远不会被允许靠岸,我们的悲伤却永远不够动人,我们的梦想永远不够感人,我们的生命永远没有足够的重要性。或许我们都有足够的勇气,受苦的勇气,也不怕牺牲,可我受够了:苦主,我认!不若,凶主,我拼!但我无法咽下那口龌龊的苦水,即我仅仅是个无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