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心里很是感动,又很是自傲于自己的眼力不凡,不道抬眼间见兆学疚竟比自己还要情感失控些,就有些微微的怯……骰子停在手心里也硬硬的,有点疼……而故事才刚刚开始——
“初恋时我们不懂所以不需爱情;再一次见她,中间已经飞逝了十数年,红尘中,已是小三生的流光。她仿似还是昨日的青青红颜,丝毫也没有改变。而那时,我已见融于各色华人琐碎而适度的生活情趣中,对上帝的爱也稍有松弛;不止如此,这几年宗教上最无奈的事就是1925年发生的猴子审讯案:该隐的妻子从何而来?我竟然又很高兴宗教再不能封锁科学,虽然并不能算是达尔文的信徒,可我却不能不暗中折服于赫胥黎分做两部的进化:伦理、宇宙。天择说唯于宇宙的进化适用,而人类社会的进化就是步步遏阻宇宙的进化,而用伦理的进化来代替……”
话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晦涩,因为有些儿跳脱爱情的主题了,然神父却是极投入乃至于深入的眼神,兆学疚不免深思而点头,沉吟着分析道:“我也曾经这样想过,虽然眼下科技的势头锐不可当,可我怀疑人会更一步进化为超人的理论:哪怕血肉之躯可以用钢铁来武装,可人的心灵仍是柔软而纤细的,不然,心要比铁硬了,只怕地球的基本元素全硬化为钻石,那也不够僵硬的人心来毁灭耗损的。总的来说,用唯物的自然科学来经管社会,会客观合理;而仍然要靠信仰来滋养心灵,是的,信仰……中国人不太擅长托奉于宗教,却是伦理上的天才,中国人的精神是良民的信仰——别说他们做不到,我们也不会允许——如果西方人真真成功地毁灭了真正的中国人,毁灭了中国人性,那只会是文明和人性的一个灭绝性威胁。”
到这里,兆学疚堪堪刹住了话头——他明白,无论这个人一路翻腾求索过什么样的心路迷失,如今的他已决意奉献于爱情,专业的奉献。那么,宗教的、科学的、国家的、民族的……全都成为了游音闲彩,不值多提,不能多提。
他果然不接这茬,他只是默默地听了下去,而后,他又回到了他的爱情里——
“见到她,再次引发了我的自省,我切实地受她的诱惑,哪怕仅仅是她存在本身的诱惑。兼且我竟也相信了中国人对美色的罪责,倒认为她是魔鬼派来的使者,私心下却认为女人的痴情既是巨大的累赘又是无限的慰藉,无论如何也是一场大考验。”
兆学疚渐渐娴定下来,很快进入到他故事的暗流中,进入那混血的情愫和思维模式中,脸上也同步出现忧伤而温柔的淡影,比任何语言都动人,他安静地诉说着难说自己不曾有过的心曲。
“我一味处于自恋的混乱中,不道她伫立在人群外,娴静地看过来,一切都在穿梭浮掠,她的笑容又浅又远,无须惊鸿。而我觉得那笑浅且远,却不是因为距离,而是因为姿态。原来的她总会轻而俏地上前,爱娇地邀我、缠我、戏我。而如今,她只在外围观望,她已经放弃了与上帝竞争我!心里脉脉的、空空的涌动着流年,一时间不知道是失落、是空虚、是眷恋、是庆幸?
“人潮散去,我们慢慢地走近。那一刻,我竟清晰地看到了我从不能看清的情感来路:曾退却,也曾试图遗忘,可是,根本没用,痛苦和幻想吞噬了我。而这混乱和绝望不仅仅是凡世的爱与上帝之爱间的取舍……爱和信仰不能超越心灵而同样需要归属地。诚如蒙田说的:良心的法则,我们自诩为出自天性,其实是源于风俗。家乡,提示着生命的源头,家族的繁衍,人与土地的血肉联系。而只有破碎的爱才会让人如此绝望!
“为何我会在这一刻直面自己心灵的困惑?因为她……不止爱,我竟然在嫉妒她!因为在这个款款行来的姿态里,她端正、充满距离感、礼貌、周到、超然,被迫前行。她愁人而动人,竟已还原成了完全的东方女郎!然折磨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和祝福很快超越了嫉妒,而痛苦使人继续承受内心更深的折磨。是的,她更一步找到了归属——她要结婚了。”
兆学疚默默地垂下眼眸,不忍看他,然他的声线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温柔、眷恋、恐惧、凄恻……无可消解的凄恻使声线丝丝缕缕地颤抖、暗哑,同时也悄悄地蕴藏着新的强音。
“真正走近了,那隔阂就消失了,无需客套与试探,我们只见一直都存在着专属我们私密国度。在那个层面上,我们走过的路原是一样的,我们历经的坎坷和求索是一样,只是相互寻求的安慰并不一样,我是上帝,她……是婚姻。甚至连她也不能预估到我们仍会这样的悲凄,于是她赶快告诉我,她已迷上了托克维尔:封建社会里,人们会基于传统而为他人以及大我的价值作自发性牺牲,封建社会是英雄式的,家臣对他的主人效忠,士兵对他的信念尽忠,然而,民主社会不断地改变,将个人与他的祖先联系在一起的关系已经荡然无存,而将他与他的同胞联系在一起的关系也已如风中残烛,冷漠是民主社会最大的缺点之一,民主使每一个个人不只数典忘祖,也罔顾他的子孙,并使他和当代人疏离,他永远都会沉溺于自我之中,最后将永远被他自己孤芳自赏的灵魂所裹夹。
“她说到这里,看我了然地笑,她也就松弛下来,笑了。——是啊,西方的、优越的、流行的终不能解我们的心渴,我们还是会依恋传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神奇的现象。然而也仍不能是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