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树把柳生蹬出去后,只看见那船照样缓缓地驶远,世界又恢复了清净。可从惊涛骇浪里一遭儿过来,他疲惫脱力,倒淡定了,既然使不上劲,那就先歇一会儿吧。于是他闭上眼睛,就那么漂浮在海面上,没心没肺地开始了昏睡。
漂浮在海里做的梦,大概也只能是浮沉的梦吧。他就梦到有人把他往海里拖,这并不出奇,就算是水鬼吧,可他还是怒,他习惯了做老大,哪怕在梦里也是容不得自己对危险无能为力,对鬼也一样要横。一怒之下,他睁开了眼睛,入眼的还是茫茫夜海,梦里梦外并无分别,连海里把自己往下拽的力道也一致。他不动声色,毫不挣扎,只尽可能地吸气。吸足最后一口气,他合作地被拽到了水里,手足软软地漂浮着毫不着力,却一点点靠近……然后,一点前兆也没有,他双手掐紧对方那细长的脖子,只管用力。对方一挣扎,他也不纠缠,只弓起膝盖,狠狠地撞将过去。那黑影顿时吃痛松手,倦着身子滚入深海。小榕树任浮力把自己托起,就那么闲闲地看着水面,看着一颗头又咳又喘地探了出来——哪怕对方整个身子都埋在水里,小榕树也能猜到他正痛苦地倦缩着身体。
小榕树又好气又好笑,料定他是想试探自己是否真的不会水,遂阴阴地威胁:“你要再玩一次,没准废的就是你的招子。”
那个人竟然比他还生气,咬牙切齿地道:“那下流的打法果然是你教的!”
这倒霉鬼正是连连遭受重创的柳生。
尽管不甘心,柳生还是把事情始末简洁地讲了一遍。听罢,小榕树渐渐地收住了笑容,沉吟起来,半晌,他缓缓地道:“我有一个感觉……我是说,尽管风浪很厉害,可或许我们并没有被带出多远——礁石、船、伏翼和兆学疚;你摔下海后,又和我转到了一起,这么多的巧遇,或许可以这么解释,我们一直离得很近,只是太黑了,我们互相看不见。”
柳生靠在小榕树的肩上,脸随意地埋在他的发丝里,不意竟感觉浓密柔软如丝绸,柳生困顿得松弛,眼睛已经缠绵得睁不开,但小榕树的话仍是让他一振,他喃喃地道:“撑到天亮,就不会死。”
小榕树说:“是。”可他并不乐观,柳生明明白白的疲惫,已经接近力竭边缘,足下只机械地动着,浮浮沉沉也没见多少效果。小榕树拿着匕首,打量着柳生累到脱形的猪头脸,竟也下不去手。犹豫间,被柳生抱着囫囵沉到水里一个来回,又带了上来。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只见柳生张着眼睛,似笑非笑:“舍不得下手?”
小榕树不怒反笑:“你再来一次试试,我给你攒着呢。”
柳生笑笑,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放松,如此放肆,算起来,这是第一次,自己与小榕树如此亲近。此时天边清澈无雾,万物微微显出蓝色,轮廓清晰,连最朦胧的往事也浮现了出来……于是他的苦笑就有些柔软,随即,他正色道:“如果你的感觉是对的,那一心可能就在附近。”
这个猜测果然让小榕树激动,柳生接着说:“我想到附近找找,说不定会有发现。”
小榕树瞄了柳生一眼,不动声色的警惕:“用喊的,会比你找奏效。”
柳生尽力保持正常,道:“可我们不能用喊的,我们不能确定喊来的会是什么。这片海,危机太多,天灾加上人祸,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装不存在,我们不敢任意毁了它。”
小榕树抬眼就那么看着柳生,淡淡地道:“你直说你想去死,我也不拦你。”
柳生脸上一僵,顿时说不出话来。小榕树心思慎密,不可能没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离开的确意味着去死。可被小榕树直言说出,自己之前的铺垫倒显得做作而多余,柳生尴尬,尴尬得心中发苦。
小榕树接着说:“我的话不好听,不是也有说得好听的?糖二文绉绉的你没听懂?他本应跟着黄埔军继续北伐,他本来有他的出路,不需要跟我们一道的;甚至是伏抠,他也可以留在湘西,那里有一个好女人,也积蓄下了一些本钱,他本来就想当一个小富即安的好农民,他从来都不喜欢在没完没了的刀锋上打滚的江湖,可他也跟来了。”
柳生有点反应不过来,而小榕树历来性格别扭,挣扎了一下,冷着脸皱着眉,似乎不甘心自己得说糖二那样又酸又文的话,但他们相互之间习性观念的沾染交融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说,我们五个,在一起是偶然中的必然,因为有人代表了浪漫的理想,有天真的信仰,有厚实的根本,有刀锋的力量,有明晰坚实的心劲,别扭中好不容易磨合成了一个小圆满,让我们能在深水中抱团,靠的是紧紧攀附着每一个,不能丢下任何一个逆流而上,如果有人沉沦了,我们的一部分也会随之沉沦下去。手足合力,这才是我们在乱世中求生的途径。”小榕树把匕首塞给柳生,已经拽不拉叽恢复正常,他说:“我想,他的意思我明白,而我的意思也很明白——共同进退就好,别跟老子装圣人,谁也没比谁伟大多少,不做手足也没什么,反正你总生分些,可我不需要你去死来成全我,老子真不稀罕。”
小榕树的话还是那么实在而难听,可这一次,柳生眼眶有点发潮,小榕树一向阴冷冰凉,但放开他时,他切实地感到那一丝温暖离他而去,他咬匕首转身游开,他说:“我会回来的。”
——这话只有他自己听见,也完全没必要让小榕树听见,因为他知道小榕树是个实际得让人崩溃的人,他决不会相信这种只凭感情和感觉说出来的承诺。柳生甚至可以想象,他看自己转身时的背影,已经像是在看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