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柳生不一样,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竟然真的相信,自己能回来,活着回来——他总比他天真些,所以才让他做了老大。
但不久他就深切地明白了,并不是这样,至少不仅仅是。
小榕树的确认为柳生必死无疑,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发虚发堵,可他也明白,哪怕再来一次,自己还是不会拉住他——他小榕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也懒得修饰,如果真舍得舍己为人,在船上他已经把救生衣拱手让人了。可若柳生一直半死不活地拖累自己,生死关头,自己虽不至于痛下杀手,但多半就会言出必行——用尽酷刑让他保持清醒,好让他拼命活下去。柳生多半也明白的,可他仍是选择离开。于是小榕树愈加不明白,这种连自己都愿意接受的方式,为什么大部分人会不愿意?
一心也有救生衣,水性不差,应该不会死;伏翼和兆学疚已经确定暂时还活着;柳生……然而柳生……小榕树也说不清楚,但自己待柳生确实会分外残酷些,他心里多少有些黯然,但没有多少内疚。他照例硬起心肠,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月出星现——中元夜的月亮果然光洁饱满,让人联想到甜蜜金黄的月饼,它的边缘却是银灰色的,就像是死神的镰刀锋刃。冰冷的死讯包围着生活的甜蜜,这似乎就是中元之月别具一格的灰色意蕴……月亮的光芒暧昧地渗散,周围静谧无声,让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使周围的一切变得真切可视,可他身边却没有了唯一可视的那张脸,一切都是妖异幽独的,完全配合中元夜的气氛,所以他闭上了眼睛,可关上视觉的时候,其他感觉反而会更加敏锐——大海中传来各种各样诡异的声音,引诱着、也恐吓着他;甚至他能感觉到大海中的漂浮物不时地、试探地触碰自己,可他老僧入定般,强迫自己进入休眠状态。如果是兆学疚,他会说:是孤独使人心灵麻木、神经迟钝。而小榕树只是觉得若有所失,若有所失——虽然他并不知道所失的是什么。
当然,这点失落感并不严重,小榕树相信自己绝对会顽强地带着它活下去。可当它回归的时候,巨大的满足感还是把他整个淹没了!
混混沌沌中,他再一次惨遭偷袭,被人缠住了双脚直往水里拖。他一惊之下,马上想到了柳生。同样的伎俩,他也不计较柳生没创意。欢喜激动之下,他主动一头扎下水中,朝那团黑影激情澎湃地扑了过去。一触之下,他马上觉出了不对劲——触到的乌蒙蒙、乱糟糟的毛发绝对不是柳生的。小榕树急退,但已被那无所不在的毛发缠住,越挣扎越混乱,他也理不清头绪:女人?女鬼?美人鱼?突如其来的攻击使他陷入慌乱,随即他那不管不顾的蛮劲又上来了——反正早横下一条心,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管她是什么鬼东西!
小榕树双手乱揪,狠命挣扎,挣扎中那头发已经把他的身体紧紧缠住,不过他并不怎么惊慌,赌狠吧!——用头发做武器就得有做尼姑的觉悟;就算没半点女性意识,痛觉总有吧。
他带着那身头发翻翻滚滚,至少拽出了几米。就在他开始思考头发不可能这么长的时候,那头发已经缠到了他的嘴边,小榕树下意识地张口去咬,疑惑随即解开了——那根本不是女人的头发,而是一堆茂盛的海草!
半分也挣扎不得,他窒息呛水,感觉着死神的靠近,只是他万万没料到,精明的自己竟然会作茧自束,会死于作茧自束!他不甘心、不死心,他甚至感觉到身上的水草已经有所松动,虽然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却不肯放弃挣扎,当手上又一把水草涌到,他一把揪住,狠命地撕扯着。那水草竟然吃痛似地急遽抖动,小榕树一喜:难不成这就是“水草妖”的死穴罩门?当下他精神大增,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撕扯水草的那只手上,一扯之下,竟然神勇地把一个“水草妖”的本体扯了进来,小榕树大喜,随即揉身扑上,扭打一阵后,他渐渐觉出了不对劲,那么熟悉的感觉。
小榕树愣愣地瞪着那飘摇在水中的“水草”,那死也不肯松开的手再也握不紧,一松,一屡屡黑发就那么顺着指缝溜走;下面,是柳生喷火的眼睛;再下面,柳生一张嘴就是一串泡泡……
小榕树不得不直面柳生的怒火,水草已经紧紧地把他们缠绕在一起,他连退开一点点的余地都没有。随即,他想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唯一可能的救星已经被自己困在了这里,如何脱困逃生?
那杂乱无章的打斗让两个人同样气竭,小榕树想到最后的希望,他一次次地朝柳生吼叫:“匕首匕首匕首……”可吐出来的却是一串串的气泡,柳生只苦笑着闭上眼睛,小榕树暴怒,挣扎着,张口狠狠地咬在柳生身上。
不管柳生多么疲惫,甚至愿意以长眠来换取眼下的小谧,但小榕树的狠绝让他觉悟——如果此刻倒下,他绝对会让他死无全尸!疼痛和恐惧让柳生不得不强打精神振作,不得不跟着小榕树,用惟一能用得上的嘴……撕咬着身上的水草。
这对柳生来说,简直比死还悲惨!
小榕树本应该灯枯油尽,却显得精力过人、野兽一样撕咬翻滚,柳生明白,这最后的挣扎是回光返照的恩惠。终于,他所有的动作都停顿静止,柳生知道,他已经走到了终点。怀着悲悯复杂的心情,柳生伸手,轻轻地覆上小榕树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柳生的手顺着小榕树的脸颊向下滑下,不觉心中有阵奇异的颤动,阴郁温和就宛如人在二月之晨……这是怎么了?心中再次涌起不真实的感觉:小榕树从不会如此温驯安静。他的脸如同丝绸一样光滑细腻,让人沉溺……这念头刚过,手上一疼,柳生条件反射地缩手,小榕树仍是瞪着眼睛死不瞑目地躺在那里,再一看手上,几个齿痕提醒他那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