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新月似的浅弯,恬然优美,弧长百来米,深不过十来米,滩尽就是笔直矗起的白石岩,那疑似蘑菇杆或臂长的部分……它决不至于无垠,只是视野始终不尽清爽,即使日光的白灿压倒性地杀尽雾岚时,它又有白的、光的、亮的、火的不时掠起冲迷你的眼……当然,这里有着洁白的沙被,外围就缭绕着那几颗椰树,那也不能感觉舒缓……那艘小货船果然搬得空了,孤零零地搁浅在滩上,他们也不去理会它。
上面的吊索恰好徐徐而下,靠着白岩壁,一人拎着个菜篮子,缓缓攀下,那粗糙的白衣看上去像锦布做的鹅一样,身材稳健瘦削,乍看之下,几乎能与背景融为一体,倒是那一头灰色的头发扎眼些……然后是平常的日光,以及岩石和天空构成的蓝白相间的风景中,而他们已经来到了那白色的背景之下。
把眼睛约略眯一下,伏翼恍然:原来这宽大的白布衣服正是通行常用的囚衣!而这攀行下来的,正是那英籍犹太医生。伏翼不由得把眼光往他和阿罗身上转了又转:他们一个时在中年,一个尚在少年,然而,他们身上都有着一式一样的漫步岁月航渡沧海的光阴感——他们看起来显得温和、忍耐、苍白、消瘦,沉郁的深眼睛,浅灰色,似乎是因为看的水太多了,褪色了……神色间,有着孩童式的天真信念,少年人一闪而过的期许,还有成年人隐忍的沉重,中年的颓丧和厌倦,暮年的沉思和忧伤……伏翼只觉得在自己血管里飞扬奔腾的所有海妖的歌声都戛然而止——很明显的,命运并没有将他们放在一个鸟儿歌声编织的花冠中。
兆学疚仍在发痴,伏翼就恨不得打退堂鼓,然而却由不得他。他抬头,小眼晶晶一眯一眯地搜寻着——特殊的东西永远躲藏在人们绝对不会想去看的地方——似乎一切都在他的脑中摇晃起来,他感到血液在敲击着太阳穴……他们都饿了,至少是一种晃荡得空虚,失去重心的感觉,就像肚子饿。
这时,他拦不及,兆学疚已上前去攀树——一心被阿罗拉住,医生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那永恒的忧伤和怜悯的笑容,一心看一眼阿罗,替他蹦起来,亲热地喊道:“医生!犹太医生!哈伊莱姆,我向你发誓。马驰而拓扑,祝贺你。迷倒而你神特作耳根:大家不要相互埋怨。”
小和尚示好的尾音淹没着兆学疚闷声的惨叫中,下一刻,一心未及抬头,已见兆学疚仰面从树杈上摔将下来,伏翼似乎早有准备,连忙扑过去,两人砸在沙上,齐齐惨叫。
兆学疚在沙滩上滚几下,趴在边缘上,脸上的赤红褪尽了,青白一澜一澜地涌上来,他半声吭不得,只是干呕。大海在下面发出叹息……伏翼又惊又怕地在候他身旁,一心惊疑不定……阿罗永恒忧伤,只听医生也和着大海叹息道:“……地球宛如人体,四分之三都是液体构成,最壮观的存在莫过于海——地表的五分之四被大海覆盖,大海就像生灵一样,有着自己的循环系统,自给自足,它的心脏在赤道跳动,它蒸发的水汽又变成雨泪甘澜落下,或是汇入江河脉流,个中曲折迂回,缠绵些时,犹如石头记下的草木还泪,总之最后又都回到它广襃的胸怀……其实这全都是在四百亿年前连续下了几千年的雨,那就是地球上所有的水:过去,现在,未来……它们或凝固成冰川,或蒸发成了云朵,或汇流成江河,它们潜流在地下滋润更新,它们蒸腾在空气中循环净化,然而,无论形式如何,状态如何,这些水都还是那些水,数量也几乎没有变化,既不会多也不会少,哪里也没有去,哪里也去不了……世界看似是在牛顿的四大力学下起着根本作用,其实,最本源的,莫过于能量守恒……水如此,地球的任何一种基本生成元素皆如此——物质运动,变化,从量变催生质变,然而能量守恒。”
伏翼和兆学疚两个大的都专注地听着他说话,一时间也沉思,只有一心依然惊疑:“可是糖二,你怕什么?你慌了!”
兆学疚吐着唾沫,勉强振作,却死趴着起不来:“妈妈的,我怕什么,我不怕,不怕大海,就像我们不怕老大,妈妈的,宇宙中的各种秘密远比女人的心好懂……我没慌!我们会畏惧自己的挚爱吗?”
一心就情不自禁地看看海,又想抬头去看让兆学疚摔下来的天,可医生温厚纤瘦的大手却盖了上来,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脸上浮起了真实的笑容,温和地抚一抚一心的光脑袋,笑道:“上帝保佑你,一心兄弟。”
他把两个葫芦分给了一心和阿罗,一心就忘了去看天,专注在葫芦上,塞子一拔,一股浓烈的酒香荡漾而出,十分醉人。
医生笑道:“这是岛上最后一拨甘蔗,也受了病,我舍不得,到底用来酿了朗姆,谁知竟然分出了三种:大多数,不成酒酿,废了;一小部分,竟得了平常朗姆没有的好滋味,开封出来装灌,就得这两葫芦……”
伏翼艳慕地凑过去闻着,胃被诱得发颤,嘴里垂涎欲滴。阿罗却警觉地道:“不能喝,要卖钱的!”
医生把菜篮子递过去,里面满满的一篮食物:火腿、烤鱼、面包,还有一罐清水和一罐牛奶。四个人分吃,仍是有些不够,幸而兆学疚那一份基本上是能节省下来的。他怔怔地看着牛奶,显然是心有余悸。
“上面,有奶牛吗?”
医生约略犹豫了一下,简单地回答:“全是新运来的食物,牛奶是奶粉冲的。”
一心却记得问:“还有一种呢?”
医生知道他记挂着第三种酒,于是答道:“可算是极品中的极品,只是含剧毒,喝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