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犹太鲨
一片寂静。
水面上笼罩着一掌厚的雾气,使凶、险、峻、绝的海岸显得模糊不清,凹凸嶙峋的岩礁像一把危险锋利的素女软剑,把大海和岛屿绑在了一起。
海平线上雾气弥漫,天空是一片蓝灰色,渐渐从中滤出一股徐徐扩散的黄色,雾猛然像裂帛一样被撕开了,阳光照了进来,起先是电光火石般的橙色,后来是一层薄薄的阴郁的蓝色,这两种色彩之间完全没有过渡——一轮太阳正跌跌撞撞地从云朵后面探出橘红的圆脸来,亮光瞬时涨满了整个入眼的海面,海似乎忽然发生了质的蜕变,就像一幅幅碧蓝的霓虹在滚动……蓝璧霓虹间白浪翻滚,大海无边的蓝色缎面在褶皱、动荡。
一个喧闹的早晨开始了。
映入眼睛的似乎是最美好、也最诡异的岛屿:一座孤零零的山脉玲珑挺拔俊秀,倒似个黑蘑菇一头倒葱在了碧海上——也只除了底部巨大的黑蘑菇朵儿泛黑缀混,其余上挑的根茎部分竟然秀丽白皙,高高拔起,白亚亚的焦岩好像触到了天空,混成了云朵;又似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冷不丁从半空俯冲下来,一头探进了大海,张开擭取的拳掌暗黑而巨大……在蓝碧色的液体、虚空,萦绕着飘飘渺渺的雾气之间,只有这只“手臂”显出了突兀、怪异、狂傲、凶恶、鲁暴得超然物外而不可抗拒的实感的威严和震慑——无处可逃,一切将尽在掌握之中。
等到真的靠到了跟前,倒也是一派美好安闲的:空气中太平洋夏海的气息特别清新,经意不经意间,有微微洋溢着朗姆微醺的热辣,令人不自觉地亢奋并沉醉。潮水既轻又浅,漫到高岩巨大圆熟的脚跟前,小狗似地一下一下地舔着,亲热而讨好,岩石既潮湿又黝黑,险峻无状,一路怪诞凹凸至拳掌处,就显出了一个浅浅的斜坡,记录着潮水爬高时的弧度——有几颗黑黝黝的树围绕着舒展,只是在白亮的海的反光下,除了天与海本身,其他的,一切似乎都非黑即白,树也不例外……树上终年果实累累,浅滩上白沙闪闪,就显得分外的婆娑迷人。
看上去,此情此景就是这样的婆娑静好。
阿罗和一心倾身合抱住“蘑菇朵”下凸出的岩石,连人带盘固定在那里,伏翼和兆学疚各据一处,久久地抬头看着椰树,也透过椰树看高远处的顶端,和顶端之上的天空,团团云朵间显露出片片蓝得发麻的天空,圣洁高远而超然物外,却又似科学蛊惑下的不足之心,并不是那么神圣得不可逾越和触摸。
他们一时间就有些恍惚得厉害……
这时,阿罗从怀里取出一个大海螺呜呜地朝天吹着,曲调完全不同于海豚摇篮曲,而是一种悲剧角色的歌,它让人想到爱情的折磨,想到对心灵的暗杀,想到苦难……想得最多、最贴切的,却是这阴郁险恶的大海……
一心看起来也非常羡慕,然而他却并不能完全投入到他们的嬉戏里,他看看阿罗,又把焦虑的黑眼睛投向他的两个哥哥,木呼呼、清莹莹的看着,莹然欲泣。
伏翼看兆学疚仍在发呆,于是抱歉地看一眼小和尚,道:“一心,是这样的,我们在海难中失散之后,也就是在前天早上,我们趁上的船就是在这里抛锚停靠,潮水也就是在这个位置,人们得像壁虎一样爬到那个浅滩上,再由上面放吊索下来拉上去……四下里不少木盘、舟子围拢得严严密密的,上面的人都穿着一色的白衣服在起哄鼓噪,驱赶催促着我们爬上去,下船时自然就有些混乱,我哥赶在前面,一脚踏空,就摔到了海里,我排开人潮跳下去捞他,第一把,捞起来的,却不是他,而是……她水淋淋的,我废了好把子气力才把人捞起来,简直就像拔萝卜一样——她确实就是糖二画的样子,挺好看,就是有些……凶,可没感激我拉那一把,倒似乎我是个登徒子,而她自己因我倒碰了老大晦气,显得气恼得很,这时糖二自己也浮了上来……很快,她就钻到人丛中,一晃眼就不见了。”
阿罗停下海螺,接口道:“那她肯定在里面,这一批的人和货,除了你们两个一度走脱,其他的全都在上面,卸空大概还得两天时间……看,船还在上面停着,准是昨晚涨潮的时候浮上去的。”
伏翼显得有些得意也有些沮丧,因为兆学疚仍然不能振作进入他最擅长的讲谈程序,于是他只好继续干巴巴地对答:“在顶部,其实有个城堡一样的建筑,我们也没有进去,虽然有点遗憾,不过我们在门口见着了仿造摩西十诫的石壁,我哥认是认得,可又记挂着你和老大,于是就跟门前的犹太医生攀起了交情,这时又恰逢阿罗来要人,于是顺势就攀了过去,没料到,果然就跟你们汇合了。”
说话间,潮水的波长渐渐加强,涌向岸边的海浪显得很厚实,也似这些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一样,带有一种喜怒无常的情绪……一波长、一波短,又一波冷、一波热,荡漾着,原先抱持的岩石渐渐就吞并了……阿罗有些不安,兆学疚仍处于情绪自闭中,那两个习惯做小弟的,没了主心骨似地,只一味跟着失魂落魄,少不得主动提议道:“我们先上去吧。”
这时,冷和热的海水正一层层复杂交错,涌动着泡沫的海浪中充满了细菌、酵母、海藻、真菌、气泡和飞沫,生命的原料,只催促着生长、变化、交配……万物永无休止,你得掌握自己的机会——兆学疚一时间竟然痴了过去!幸而伏翼和一心都十分骁勇,当下教兆学疚和阿罗一人拿一个木盘,两人就一人背了一个,三蹬五蹿,已经到了浅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