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敞开的门,艾里雅娜看见担架被放在了地上。在担架旁,呆坐着一个全身黑袍的中年妇女。这女人用右手抓住自己的脖子,弯腰望着尸体。她的身子纹丝不动,似乎五腑六脏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石雕般的躯壳。女人的左手死死地扣在椅子边缘的尖角上,手背的皮肤近乎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下面那白森森的骨头,以及一缕缕血管和筋肉。不断有妇女走过来,她们拍她的肩膀,试着拥抱她,或是低声对她说话,但她都毫无反应,仿佛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绝对静止的世界。在她背后,站着几个穿黑袍的年轻女眷,她们面带泪痕,眼中充满了怨毒,艾里雅娜的眼睛和她们刀子般的目光一碰,就赶紧避开了。
就在这时,挤在巷子里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有许多人大喊“报仇!”“杀死以色列人!”艾里雅娜浑身一颤,惊恐地想:“他们就是要在这里杀人!”她全身颤抖不已,耳朵里轰轰乱响,连忙伸手抱住身旁的树干,犹如沉船的水手在惊涛骇浪中抱住一块浮木。
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走过来四个头扎绿色布条、脸用头巾蒙住的武装人员,艾里雅娜惊恐地往他们身后看,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绝望感。但万幸的是,他们身后并没有被捆住的以色列人!亚伦不在这里!艾里雅娜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在高度紧张之后突然出现的松驰让她浑身发软,几乎无法站立。那几个武装人员径直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担架被几个人抬了出来,那个用木棒打记者的男人抬着担架的一角,通红的眼睛凶恶地瞪视着前方。武装人员在前面开道,抬担架的人跟着他们向小巷外走去。艾里雅娜被拥挤的人流裹挟着,跄跄踉踉跟了上去。
葬礼游行的队伍重新在加沙城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每到一处,都有更多的人加入。游行的喇叭声铺天盖地,武装人员不时用枪向天空扫射,人群愤怒的喊叫声如大海中的洪涛激荡。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中,那个双眼通红、抬着担架走在前面的男人特别引人注目。他对周围的喧嚣人潮似乎毫无知觉,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每次有枪声响起,他都会哈哈大笑。艾里雅娜望着他,暗暗担心他会不会从此就疯掉。不知何故,游行队伍又停了下来。艾里雅娜看见一个小男孩举着玩具枪,让外国记者给他拍照。记者笑着给他拍了两张。小男孩忽然走近记者,仰着头,满脸严肃地对他说道:“保留好我的照片,我就是明天的烈士!给我送葬的队伍会比今天更长!”记者吃惊地张开嘴,然后扭头快步走开了。
游行又持续了一个小时,最后,在一座清真寺的院墙外停了下来。人群非常拥挤,艾里雅娜站在一家文具店门前,无法再前进一步,只能远远地望着清真寺的院墙。躺着死者的担架被抬进清真寺里,看来人们将在这里为麦尔旺举行殡礼。清真寺的院子已经挤满了人,在一位伊玛目的指挥下,人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了很多排,其他的人则在院门外静静地候着。不久,从院墙里传来伊玛目温和而平静的念颂声。这颂声如同一股连绵不断的和风,渐渐消融了众人心中的暴躁和怒火。人们纷纷低下了头,跟着伊玛目的声音默念,那些原本举着步枪的武装人员此刻也放下了枪,一个个低眉垂目,虔诚的默默念颂。
殡礼结束了,几个蒙面的武装人员肩扛卡桑火箭的模型,走到院门两侧,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接着,盛着死者的尸匣从院内缓缓地抬了出来。人群在刹那间沸腾起来,他们高举旗帜和画像,大声呼喊口号,喇叭声和枪声再次如怒潮翻滚般响起。一堵围墙禁不起人潮的挤压,“哗”地塌了,顿时烟尘弥漫。这时,两个男孩爬上了附近一座高楼的楼顶,在灿烂的阳光中展开了一面巴勒斯坦国旗,人们纷纷为他俩鼓掌喝彩。
“火狱已经敞开!”“血债血偿!”“以色列的末日到了!”“真主至大!”扩音喇叭的声音响彻云霄。众人跟着喇叭高声呼喊,许多支枪同时对空射击,黄澄澄的子弹壳落得满地都是。一群小孩嘻嘻哈哈地捡起滚烫的弹壳,等凑成一大把,就双手捧着,用力向天上抛去。弹壳从空中落下来,仿佛下了一场亮晶晶的大雨,孩子们在雨中蹦蹦跳跳,欢呼雀跃。
一辆货车无声无息地开到清真寺门边停了下来,却没有人下车,货车后厢的门紧闭着。艾里雅娜心里“咯噔”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后厢门,一阵寒意从脚底沿着背脊直蹿上脑门。后厢门突然“咣!”地打开了,四五个蒙面武装人员从里面鱼贯而出,迅速地消失在人群里,但并没有被五花大绑的以色列人出现。艾里雅娜绷得紧紧的神经松驰了下来,她大口喘着气,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个老人,空气中弥漫的*味熏得她直想吐。
游行队伍向城郊走去,渐渐地,楼房越来越稀少,走过最后一栋灰色的小楼后,眼前出现一大片平坦而荒凉的田地。那栋灰色小楼没有一扇完整的门窗,墙体从上到下像蜂窝一样布满了漆黑的弹孔。艾里雅娜走过这栋小楼时,看见一张异常苍白的脸正从窗洞向外窥探,一闪就不见了。
按规矩,女人不能送葬,但艾里雅娜心里牵挂着亚伦,迟迟不愿意离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抵达了墓地,艾里雅娜随着人群远远地站在墓地外,向里面眺望。坟坑已经挖好,人们把尸体放入坑中,填上土,然后,在坟上摆了一些新鲜的树枝。伊玛目在讲话,众人围成一圈,静静地听着。
一位老人坐在离艾里雅娜不远的土坡上,安静地望着坟墓边上的人。老人的身体佝偻干瘦,近一尺长的白发蓬乱而稀疏,看起来恐怕有**十岁年纪。他盘着腿,久久地望向远处,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艾里雅娜不禁想,这个已经接近生命终点的老人正在想什么呢?他是在想象自己的葬礼吗?还是在观察未来的长眠之地?或许,他正在努力让自己熟悉死亡,因为死亡已经站在他身边了,他需要尽快习惯它,消除对它的最后一丝恐惧。还有一种可能,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听,隔着大地这堵无边的墙,悄悄偷听着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亚伦没有被抓,也没有人被处决,艾里雅娜放心地回家了。她心情大好,走路轻快地如腾云驾雾一般。回到家中,她草草应付了妈妈的询问,就躺上床,想要好好睡一觉。但奇怪的是,她本来感到头昏脑胀,可一躺上床,脑子反而活跃起来,睡不着了。亚伦没事,自己没有害死他,这让艾里雅娜如释重负,但担架上那个与亚伦同样年轻的小伙子的尸体,却不断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明白,巴勒斯坦方肯定会有报复行动,然后,以色列人会对报复行动进行报复,双方会一轮一轮地彼此报复下去。
艾里雅娜打心底里反感这些报复行动,不管是以色列人的报复,还是巴勒斯坦人的报复。她阅历虽浅,却也明白,前一次的报复只会让后一次的报复变得更加猛烈,双方报复的次数越多,手段就会越残忍。而在加沙,报复的**就像流感病毒一样容易传播,它不但能在同辈之间迅速地扩散,也能传染给他们的子孙后辈。报复能让人快乐?艾里雅娜不相信。她从未因为以色列人被杀死而感到过快乐。她觉得报复即使有快乐也会不是真正的快乐,它只是坠入深渊后的回响,只是当痛苦如岩浆般滚动时泛起的阴暗红光。艾里雅娜想起了那个要当烈士的小男孩,他比菲拉斯还小,却一心一意想着当烈士,柔嫩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迫不及待地渴望着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她真不明白,这世界怎么变得如此怪异。
艾里雅娜在床上翻了个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想,这个小男孩之所以热衷于作烈士,其实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再说,他这么小,和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少牢固的关系,因此,他没有什么牵挂,当然也就不怕失去,不怕告别。虽然小孩子对父母有着较深的感情,可那只是天生的依赖感,并不是那种溶入血液、溶入骨髓、与生命化为一体的真掣情感。所以,一旦他感到款待烈士的天堂更加美好、更加可以依赖,就完全有可能做出离开父母、走向天堂的抉择。艾里雅娜心里有些苦涩,她不得不承认,童心的纯真只是童心的一个侧面,而它的其他部分并不那么可爱。童心中的自私、无情和兽性,其实也丑陋而浓重。她心里一阵烦乱,把头埋在了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