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一两个星期里,艾里雅娜和亚伦又“聊”了几次,那另外的两个隔间常常是空着的,但有时也会有一两个人坐在里面。一天,艾里雅娜终于忍不住问萨丽哈,她对亚伦说了些什么。萨丽哈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些兴趣爱好、个人经历罢了,你不用管。”然后,就板起脸不再说话。努尔丁偶尔也过来看看,他会和气地向艾里雅娜点点头,表示肯定和鼓励,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艾里雅娜有时很想问问他,是不是欠了萨丽哈半年的薪水没给,不然这女人怎么整天板着一张蛤蟆脸。不过,有一点艾里雅娜很满意,房间里总是有香浓的咖啡和可口的点心供应。有一次,艾里雅娜趁萨丽哈不注意,偷偷抓了一把点心揣进兜里,带回去给菲拉斯和当当吃。
虽然没有真正的与亚伦交谈过一句话,但艾里雅娜却在面对面的观察中,感到对方确实是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她觉得亚伦太年轻,未必能如萨丽哈所说,给巴勒斯坦人帮上什么忙,除非他有某些了不起的背景。但无论如何,和他交朋友,的确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艾里雅娜渐渐觉得,自己参与的这个青年交友活动挺不错,如果巴勒斯坦年轻人能和哪怕十分之一的以色列年轻人建立起友谊和信任,那将来一定可以消除许多冲突。她打算再聊两次就向萨丽哈提议,把自己的几个朋友也介绍给亚伦认识。艾里雅娜原先的微笑和友善都是装出来的,但到了后来,真实的成份越来越多,基本上用不着故意装了。渐渐的,她把这个以色列小伙子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每一次见面,她都由衷地感到快乐,而且,看得出来,对方也一样的开心。
在与亚伦交往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件事让艾里雅娜隐隐感到不安。在以前,奥斯几乎每两天就会给艾里雅娜打一个电话,询问阿那耶的近况,让艾里雅娜烦不胜烦。可是,近半个月来,奥斯一个电话也没有给她打过。奥斯现在是怎么了,他不关心姐姐了吗?移情别恋了吗?艾里雅娜忍不住问姐姐,最近见过奥斯没有,手链有没有送给他。阿那耶说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手链也没送,言语间,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一天,艾里雅娜和亚伦又“聊”了起来,亚伦把他妈妈做的一大盘巧克力蛋糕拿到镜头前给艾里雅娜看,然后,他用艾里雅娜想都想不到的速度,饿狗抢食般把那盘蛋糕吃了个精光,还得意地冲着艾里雅娜拍肚皮。艾里雅娜被他滑稽的吃相逗得哈哈大笑。艾里雅娜让萨丽哈把自己和姐姐的一张合影发给了亚伦,接着,亚伦又发来一小段视频,是他和几个朋友组成的乐队的演奏录像。聊天非常愉快,连冰块般的萨丽哈也被这愉快的气氛感染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这时,艾里雅娜做出了一件让萨丽哈非常不高兴的事。原来,聊了一阵子后,艾里雅娜对萨丽哈打暗号,说自己要上厕所,离开了摄像头,然后,她向萨丽哈提出要求,要把自己的聊天帐号发给亚伦。萨丽哈不同意,艾里雅娜并不和她多说,转身就要回家。萨丽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于是,当着艾里雅娜的面,萨丽哈把艾里雅娜的帐号发给了亚伦,说是个备用帐号。
在聊天快结束的时候,亚伦表现得很开心,他笑着连连点头,还拍了拍胸脯。下线后,艾里雅娜问:“萨丽哈,你给他说了些什么,他这么高兴?”萨丽哈余怒未消,似乎打算决不理睬艾里雅娜,但僵持了几分钟后,她还是回答道:“没什么。”她喝了一口矿泉水,接着说:“亚伦告诉你,他下次要带几个朋友来和你认识,嗯,我说你下次可能也会带几个朋友过来,他知道了就很高兴……就这些。”以后的一个星期,萨丽哈再也没有让艾里雅娜去聊天。艾里雅娜打电话问她,萨丽哈说,亚伦正在准备考试,很忙,暂时没有时间和她聊天。萨丽哈还代表努尔丁对艾里雅娜的认真工作表示感谢。
有两件事让艾里雅娜的心情颇有些烦燥。一件是为了姐姐,奥斯那边总是没有消息,既没打电话过来,也没在网上找艾里雅娜对话。艾里雅娜最初只是迷惑,但到了后来,她就开始生奥斯的气了,气他以前对姐姐那么殷勤,现在却突然变得如此怠慢。而另一件事也让艾里雅娜心中不快,萨丽哈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让她去和亚伦聊天了,她已经起了疑心:自己上次问萨丽哈,为什么亚伦那么开心,萨丽哈的回答结结巴巴,目光闪烁。会不会是萨丽哈瞒着自己,对亚伦说了些不体面的话,所以亚伦当时才笑个不停?如果她为了讨好亚伦,充冒自己说一些轻薄无耻的话,那可就太糟了!亚伦一定会把自己看成是个坏女人,不想再和自己聊天。
艾里雅娜越想越担心,就拿起手机打给萨丽哈,问她到底对亚伦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过轻浮的话。萨丽哈的回答很不耐烦,只对她说亚伦很尊重她,一有空就会来找她。说完就挂了电话。听了萨丽哈的话,艾里雅娜的担心不但没有打消,反而更深了。她一肚子不痛快,无处发泄,忽然又想起了奥斯,就气乎乎地在网上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姐要嫁了,全定好了,你活该!”
夜里快十点了,大弟哈希姆下班回到家中,悄悄对阿那耶说:“姐,那个奥斯在外面像骡子拉磨一样转着圈儿呢,你要不要去看看?”阿那耶忙问:“就在门外面?”哈希姆说:“出门往左20米,姐,要不要带串胡萝卜?”阿那耶急忙跑出院门,果然看见在不远处的灯柱旁,奥斯正埋着头来回走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阿那耶快步走过去,问道:“奥斯,你在干什么?”奥斯一怔,轻声叫道:“阿那耶!”阿那耶问:“天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奥斯的眼神激动而悲伤,他的嘴唇颤了颤,说:“阿那耶,我......我只是想和你说句话。那天在海滩上,我向你求婚,你没有答应我,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你永远也不会答应我。阿那耶,我不该再来打扰你了。我今天来,只是想再见你最后一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了。亲爱的阿那耶,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我长相一般,才智平庸,没有钱,没有背景,也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我的确配不上你。过去,是我痴心妄想......阿那耶,我只想再看看你,我......”阿那耶心中忽然柔情涌动,她把手轻轻放在奥斯的脸颊上,说:“奥斯。”奥斯仿佛中了魔法般呆住了,痴痴地望着阿那耶。阿那耶的目光温柔如水,她轻轻地说:“奥斯,我愿意。”奥斯顿时惊喜万分,但他立刻想起了艾里雅娜在网上发给他的消息,忙问:“可是,你妹妹说你要出嫁了?”阿那耶一愣,说:“没有的事!她瞎说的。”
奥斯神魂颠倒地回到了家里,他父亲赛米尔正在看电视,奥斯万分激动地对他叫道:“爸爸,我要结婚了!”赛米尔有些意外,忙问:“你看中哪家姑娘啦?我认识吗?”“我要和阿那耶结婚!她已经答应我了!”奥斯手舞足蹈,猛扑过去拥抱赛米尔,“爸爸,我真幸福!天呐,我得去告诉妈妈!感谢真主!爸爸,明天我们就去正式求婚,好吗?”赛米尔挺着圆滚滚的将军肚哈哈大笑,说:“你着什么急啊,姑娘又跑不了。来,儿子,给老爸讲讲,她家住在哪儿,她父亲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他家条件怎么样?”奥斯说:“她家住在扎伊通区,她父亲叫利亚德·拉赫曼·易德里斯,在仓库做搬运工作,她家有四兄弟,阿那耶还有一个妹妹。”赛米尔听到利亚德的名字,微微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他问道:“他父亲长什么样?”奥斯说:“宽肩膀,个子不高,有些胖,黄色的络腮胡子。”
赛米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又问:“利亚德的妈是不是整天戴个墨镜?”奥斯见过玛蒂哈,说:“对呀,爸,你认识他?”赛米尔眨了眨眼睛,不开腔。半晌才说:“其实,我已经给你看好了一家姑娘......”“不!”奥斯愤怒地叫道:“我要娶的是阿那耶!爸爸?我要娶的是阿那耶!我只要她!”赛米尔说:“儿子,别激动。”奥斯拉住他的手,乞求道:“爸爸,我爱阿那耶,我爱她!你一定要去求婚!”赛米尔显得很为难,但他看着儿子热切的面孔,还是勉强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先打听一下她家的具体情况。明天我可不能去求婚,没那么急。”奥斯见父亲答应了,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向妈妈报喜去了。赛米尔却坐在沙发上,忧愁地皱起了眉头。
奥斯焦急地等待了好几天,赛米尔终于告诉他,明天就正式上门求婚,奥斯欣喜万分。奥斯的妈妈哲玛妮想找一位媒人,赛米尔却说,媒人吃里扒外,实在没必要找,有什么事自己说。本来,赛米尔只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但哲玛妮很想看看儿子相中的姑娘是什么样子,坚持要一起去,赛米尔劝不了,只好由着她。第二天,赛米尔和妻子穿戴得光鲜整齐,提着礼物出了门。奥斯留在家里等消息,他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眼神里的不安。
利亚德夫妇早已等候在家中,双方彬彬有礼地见了面。阿那耶为赛米尔夫妇端上一碟椰枣和香浓的咖啡,然后就退回到东屋。赛米尔夫妇礼貌地与利亚德夫妇攀谈起来。才说几句话,哲玛妮就发现丈夫的举止有点古怪,自从进了门,赛米尔就不停地用手抹脸,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擦汗。他的手从额头抹到鼻梁,从鼻梁抹到下巴,一会儿抠抠嘴角,一会儿又摸摸眉毛,那只手就像粘在了脸上。利亚德也注意到了,他疑惑地望着这位来求婚的父亲,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
哲玛妮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左臂压住丈夫那不停摸脸的右手胳膊,笑容满面地对利亚德说:“您的女儿多可爱啊,我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文静可爱的姑娘。”利亚德客气而谦逊地对她的赞誉表示感谢。可是,赛米尔并没有消停,他的右臂被妻子紧紧压住了,但他的左手立刻又在脸上摸了起来。他用手掌托着左脸颊,对利亚德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正派人,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还过得去。奥斯从小就被送进最好的学校里学习,我们做父母的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对他的管教,所以,这孩子老实,善良,品行端正。他是学建筑的,这门专业现在挺吃香,收入也不错。老哥,不是我自夸,这孩子既聪明,又能吃苦,专业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利亚德客气地点点头,说:“真是个好小伙子。”赛米尔带着几分得意说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为驻加沙的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工作,他已经答应我,想办法让奥斯成为开发计划署的正式雇员。”利亚德以前听说过,本地人成为国际组织的正式雇员后,通常能够领到高薪,最高的甚至能达到每月3000美元。他真诚地对赛米尔说:“但愿奥斯能得到这份工作。”赛米尔说:“我那朋友很可靠,他答应帮忙的事,更定能成,没把握的事他是不会答应的。”
利亚德已经在大女儿的安排下悄悄地看过了奥斯本人-----女儿说,奥斯当时并不知道利亚德在旁边观察他。利亚德对奥斯的印象不错,而且,他还托人打听过奥斯一家的情况,知道他父亲赛米尔平时做些虾须蟹脚的小买卖,日子还过得去,加上奥斯将来前途也不错,阿那耶嫁过去,应该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他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这门亲事,只是希望能多得一点彩礼钱,将来好给她的兄弟们娶媳妇。不过,奥斯的父亲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在摸脸,几乎摸下一层皮来,让利亚德有些疑惑,是他精神有问题?可是,赛米尔谈吐清晰,礼数周到,实在不像精神上有问题。利亚德又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家的条件太差,这个赛米尔看不上,所以才显得烦燥。而哲玛妮也在为丈夫的举止担忧,她盯着他那不停摸脸的左手,心里暗暗担忧,万一自己压不住他的右手,他把右手也放到脸上去乱摸,那时可就糟透了。
利亚德对夫妻两人说:“我们家阿那耶是个本分单纯的孩子,她很关心家里人,人也勤快,她现在一边上职校,一边做些刺绣挣钱,还要帮着做家务,是家里的好帮手。她的几个兄弟也都很正派,都有工作。”他拿起嵌着全家福照片的像框递给赛米尔,说:“这是我们家去年过升霄节的时候照的。”出于礼貌,哲玛妮只好放开丈夫的右手,赛米尔用右手接过照片,客气地说:“你们一家人个个都挺精神,几个小伙子可真壮实!”说着,他用手指了指照片中健壮如牛的贾比尔。利亚德盯着赛米尔的脸,忽然眉头一皱,问道:“赛米尔老弟,你以前做过鸡苗生意吗?”赛米尔的脸刷地红了,他眼睛乱眨,用手摸了摸额头,说:“你是说卖小鸡?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做过。”利亚德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厉:“不对吧,你以前是**苗生意的,我们俩还打过交道,对不对?”赛米尔连连摆手,说:“没有的事,我今天是第一次见老哥您的面。”
利亚德笑了笑,不过是咬着牙笑的,他说:“不对吧?我以前从老弟手里买过一大批鸡苗。老弟你生意兴隆,早把这事给忘了吧?”哲玛妮越听越不对劲儿,看着利亚德的脸上怒意渐浓,她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但又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插不上嘴。赛米尔终于扛不住了,他垂下头,低声说:“利亚德老哥,我对不住你,是我......我错了,老哥,我不该拿瘟鸡苗坑你。实在是对不住,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