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殿被火盆烤的暖烘烘的,一身黛色的少女裹着狐裘缩在贵妃榻上看书。许是裘衣宽大,愈发映衬出她一张脸只剩了巴掌大小。
榻沿上歇着一只精巧的小脚,一晃一晃的,半挂着石青底仔细用银线绣了仙鹤的软底鞋。
“殿下,且解解乏。”
白术蹑手蹑脚地端了盏果茶递过去,示意捧灯的小婢子将灯芯拨一拨。
少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而是低声问:“本宫要的东西可送来了?”
自皇后娘娘去了,这大兴宫里就没行过歌舞,高阳公主却要她去藏书阁找几本词话本子来看。
白术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道:“奴……奴没找到。”
高阳瞪着眼睛瞅了白术一眼,将玉足上半挂着的鞋子踢了出去,正正好落在白术的肩膀上。
鞋子的做工轻轻巧巧的,并踢不大痛,只是少女任性的骄纵罢了。
但她说出的话却足够令人心头一怔:“是没找到还是没找?”
已经十三岁的高阳愈发的威严,尤其是她板着脸,和皇帝陛下的表情如出一辙,令人心颤。
白术忙跪在地上,以头点地道:“奴错了,藏书阁就没让奴进去。”
大唐才一统天下不过两代,世家把握书籍的局面依旧是皇帝陛下最为头痛的事。大兴宫里的藏书阁典籍珍贵,皇女一向是没有资格借阅的。高阳能从藏书阁里借出书来是凭着皇帝陛下的宠爱默许,可这并不代表一个小婢子就能进入藏书阁。
罢了罢了,高阳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问:“什么时辰了?”
高阳年幼入宫时曾吃过大苦头,因此身子骨儿一向不大好,已经入春的天儿还要裹着狐裘拥着炭盆过活,也因此成了皇帝陛下的心病。
医正们怕她出点儿什么差错,索性一年到头用安神的温补药材养着,就怕犯了皇帝陛下的忌讳。
每年的这个时候,高阳就只好懒洋洋地呆在百福殿读书。
白术晓得自家主子的性子,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因此笑嘻嘻地将鞋子捧回去,认真答道:“已经是未时,陛下该去甘露殿了。”
没错,高阳比宠冠六宫的韦贵妃还要叫人妒忌。因为她是皇帝陛下允许每日能陪伴他从立政殿去太极宫上朝,接他从前朝会后宫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是帝姬,陛下的女儿罢了。
日日能承欢膝下,自然讨皇帝陛下欢心。
后宫里的妃嫔女郎各个都或惦记或羡慕着她。
高阳却懒洋洋地撑了个懒腰。
“换父皇前几日赏赐的那件素禅衫来,里头挑个黛色的袔子。”
专司高阳衣饰箱笼的一等宫女就安排了十二个高矮体型相仿的侍女捧着冠,钗,裙罗等鱼贯着进来给高阳洗漱更衣。
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活力四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头冠的式样十分简单,鬓角却簪了朵小小的桃花。
皇帝陛下看了就真心的笑起来,冲她招了招手。
甚至还伸手替她拂去肩上几不可见的碎小花瓣。
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女那样,高阳只是简单的福了福礼,就一面迎了皇帝陛下往立政殿去,一边娇笑着同他说些生活小事。
说到自己的婢女去借书都带不出来地时候还情不自禁地嘟了嘟嘴,不满地撒娇:“您不让儿臣借出来,下次儿臣去叫女史抄了,四处借阅,让旁人都不借您的书。”
明明是抱怨的话,皇帝陛下看着她失去了皇后庇护还是一团孩子气,就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的很成功,因此只是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面颊,颇有几分宠溺:“你直管去抄,若真的因此让藏书阁都能侧目,朕赏你做藏书阁的女大人!”
高阳听了这话,不依地去拽他的袖口。
“哪有您这样糊弄儿臣的,儿臣是帝姬,才不做女大人呢!您真的心痛儿臣就该多许儿臣出宫玩耍,每每三哥唤儿臣出去,您都拦着。”
皇帝陛下听完哈哈大笑,指着身边服侍的王公公道:“明渊,你可看到这是个小没良心的?朕倒是想拦着她,可几时又拦住了?”
王公公是皇帝陛下身边的老人了,因此也敢接两句话,索性趁着皇帝陛下心情好,和着稀泥凑趣:“奴婢倒记得殿下在春日里鲜少出门,最远的步子也就是迈到东宫里。”
是啊,这也是最叫皇帝陛下欢喜的,这个女儿虽然骄纵任性,却从来不曾叫他操心。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更温和了,索性道:“今日也没有外人,陪朕用膳吧。”
高阳笑眯眯地应“是”
一碟胡萝卜烧羊肉鲜嫩多汁,一碟大葱爆牛肚香气四溢,一碟什锦菜焖乳鸽酥烂入味,一碟香椿炒鸡蛋黄金碧翠,一碗盐水鸭配了小黄瓜清爽可口,一碗梅菜蒸扣肉肥而不腻,再配一碟黄花菜炖豆腐,一碟酥烂的茴香豆。
父女两个相视一笑,食指大开地吃起来。
用到一半,魏王泰过来了。
伴随着晋阳叽叽喳喳似小鸟般快活的笑声。
待到饭毕,不知是不是心情不错,皇帝陛下一手揽了年幼的晋阳放在膝头,一手抚着爱女高阳的发髻,考校四子的功课。
兴许真的只是心情不错,可这件事却隐隐叫高阳感觉不大对头。,可真要说哪里不对,高阳一时又说不上来。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一慈一孝,说到魏王泰有意编撰书籍,皇帝陛下更是笑呵呵地允了他收纳幕僚。
听到这里,高阳已经觉得有几分怪异了,心里疑惑今日四哥怎么专找了这个时辰来说公事。
想着她就不高兴起来,这个四哥搞什么鬼。索性,她站起来,堪堪行了个礼,皇帝陛下和魏王泰停下来看她,晋阳还懵懵懂懂的,看着高阳这个姐姐兀自地往外走,她就站起来想去揪她的衣角。
这下魏王泰的公事也汇报不了了,皇帝陛下疲惫地挥了挥手道:“去瞧瞧高阳怎么了。”
魏王泰一如先前来时从容不迫,笑了笑:“怕是父皇与儿臣说话,冷落了高阳,她又使小性儿呢。”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神色却不见厌烦,魏王泰不敢再看,只好退出来。只是一出立政殿,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高阳到底发什么疯,又有些埋怨高阳坏了自己的好机会。
好在收纳幕僚的事允了,也算是不枉他费心找人蹲了大半个月的点才得了这么一个讨喜的时辰。
他重重吐了口浊气,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急匆匆地枉百福殿去。
将将还挂着几分明媚的老天此时却飘了几颗雨,魏王泰心道晦气,只留在千步廊下避雨。
高阳却丝毫不见惧意,踏着木屐往东宫去。
长安的雨此时还带着五六分的寒气,白术领着一串小宫女在后头抱着狐裘追赶。
廊上安静极了,只留着飞檐斗拱上滴滴答答地水珠声
高阳虽然畏寒,功夫却实打实地在练习,如今已经是少女的她脚程算不得快,却足够叫白术几个吃些苦头。
眼见着高阳就要走完回廊,白术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
这要是再叫高阳公主潲了雨,不用再让皇帝陛下罚,她自己个儿就能一头碰死在大殿里。
高阳也是叫魏王泰的行径激得气性上来了,非要去东宫,此时负气走了这许久,气也消了些,见白术几个跪着,只大声地责问她们,却不再往前走。
白术心里松了口气。
当年她和姐姐被高阳公主索要到百福殿,从前的姐妹或笑话或惋惜,谁不知道高阳公主最是骄纵的主儿,身边的婢女死了一拨儿又一拨儿,与其被这一位瞧进了眼里,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浆洗房里浆衣裳。
一开始她也忐忑着,瞧见过小宫女碎了花瓶被高阳公主罚去洗恭桶,也瞧见过高阳公主将身边的教养嬷嬷用雷霆手段打发干净。她战战兢兢,由粗使丫头做到二等,再到那天高阳公主看了一眼她,提了一等。
她也碎过花瓶,毛毛躁躁,高阳公主却瞧也没有瞧她一眼,让她去库房里换个新的。
后来她许是看出点门道,殿下身边的人没有几个是殿下的,今儿是韦妃娘娘赏过来的,明儿是阴妃娘娘插进来的,这些人伺候殿下随尽心,可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往其他殿里吹风。
殿下不待见这些人!
而她们这些出身低贱的阿猫阿狗,寻常的主子瞧不上,殿下却用起来得心应手。
时间再久点,白术已经明白几分,但凡是忠心耿耿得了殿下信任的,便是皇帝陛下也不能随意打杀。
前几日殿下同十二公主吵了嘴,跑去东宫的路上潲到了雨生了热症,皇帝陛下要杖杀她们这些身边服侍的,却硬是叫都烧糊涂的殿下给拦着,只领了十杖,罚了半年的月钱。
“殿下,且等雨停吧。“
白术跪着爬过去将狐裘裹在高阳身上。
高阳微微蹙眉,娇声喝斥:”地上可是暖和,竟呆头呆脑地不晓得起来“
白术顺势讨喜地笑了笑,从容地立起来,又将狐裘上的绸带紧了紧,道:”半夏姐姐已经遣称心去东宫递帖子了,如意正叫人去置辇车。“
高阳怔怔出神,她往日去东宫也不在少数,可刚才她想到的去不是她的长兄,而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是那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