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呐,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明德街上,一个声音唱着乱七八糟没人听过的小调,声音既不响亮,又没气势。这种情形常常出现在那些从酒坊茶铺里出来,双手背在身后,指尖提溜这一壶清酒的闲散老汉身上,但循着声音仔细瞧去,这小调却从一个少年乞丐嘴里传来。
“旌旗招展空翻影哟,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声音主人胡乱给小调中加一些象声词,没有丝毫对原作的尊重感。
唱曲儿的自然是少年夏之,此时不见一点失落情绪,这悠然自得的模样反而做足了富家子弟的纨绔气。少年郎,入城以来你可曾吃过东西?你也不觉肚子饿?
“咕……”
“哎呀,上午入城竟是瞧花了眼,都忘记讨口饭吃。下午走了那么远路,本想着投奔个大户人家,有了着落也就能吃口饱饭,堪堪忍着肚饿,谁能料到这这这……”
夏之嘴里嘀咕着前不久的遭遇,越说越气愤,抬起脚便是一记飞腿,将地上石子儿踢向不知哪户人家的大门上。
“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一边做着坏事,夏之一边无差别谩骂道:“当官的也不是好东西!那么多人饿死,自己还在家里大吃大喝,也不救济救济我这个小灾民。一个十五岁的娃娃,能吃多少?”
会骂人的肯定不止夏之,但凡脑子正常的人,火气上来都会骂上两句,于是被石子叩门的那户人家院中也狗吠人怒:“谁家崽子?再扔石头瞧我不打断你狗腿!”
……
白城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就像城里的百姓,来得直去得也直,言行一致,坚强刚毅都是对白城人的赞誉,李大人的府邸便在这直来直往的城市东北方向。
这块区域相对南薰大道的喧闹来说,显得更安静一些,平和一些;宅子也比那边更宽敞一些,精致一些,因为这片区域住的大多是凉州高官和一些豪门富商。大户人家自然更多讲究,平民百姓也不会没事儿就往这边凑——没人搭理显得尴尬都是小事儿,万一犯了忌讳冲撞哪位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平白无故讨顿打都没地儿说去。
从安化街出来,夏之左转走上明德街。熙光巷里住的都是富贵人家,连口碑极好的李延年大人府上,面对乞丐都这般模样,他很自觉没在这片区域逗留。
“乞丐都有一个家,那就是城隍庙。兄弟姐妹都很多,还能睡饱觉……”夏之嘴上的小调曲风一变,换上自己填的词,若让人听去只怕会觉得这人犯了失心疯。
“唉,早知道也就不去李府了,从启夏街穿过去,再拐入安化街,这多长的路啊!现在还得顺着明德街走回去,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夏之骂着,却抵不住肚里又传来“咕咕”的抗议声。
“可怜的肚子哟,你再忍会儿,等到了城隍庙再瞧瞧能不能搞到点汤水。”
细细想来,这少年真不是个普通乞丐。敢在灾年翻秦川就不是寻常人,城守军刀子下他也能顺利入城,貌似和参政使李延年大人还真有一星半点的关系——虽然不知为啥吃了闭门羹。
不过连英雄好汉都会被一碗饭难倒,这个翻越秦川的英雄少年,在星空下也只能无奈感叹。
白城是整个大秦帝国为数不多的会开夜市的城府,日间没有泄尽精气神的白城人,一直要折腾到深夜才肯带着或意犹未尽,或愤怒满怀,或怅然若失去的人生百态,钻进媳妇儿被窝里,哼哼两声倒头睡去。更不要说那些红红绿绿的楼子,等到夜深熄了灯,浓情蜜意才刚刚开始。
夏之哀叹倒霉的时候,南薰道上夜市正好到高潮时分。喧闹,喝骂,嬉笑淹没了十里长街,明德路却是鸟走人净,家家都熄了灯火,只留府门前两盏明灯。
有一家府邸却显得和周围的幽静格格不入,此时府门大开,不断有人从府内走出,每个人嘴里都在说些什么,相互间抱拳行礼,大家满脸笑意招呼远处候着的车夫,上车前和周围人玩笑两句,哈哈几声,便命了车夫往远处行去。
这等情景,夏之一眼看出定是府上有什么喜事儿,夜宴至此。估摸着能混进去填一填肚子,他迅速脱下衣衫前后对换,把破了洞还有血迹的一面扔背后去,仔细打量着门前的人们。
可惜此时宴饮结束,宾客们纷纷出府,一个个都往家里走,夏之想扮个书童溜进去也不对路。他有些失望,突然一位准备上车的年轻书生竹扇一拍,嘴里说道:“坏了,坏了”,转身大步就往府里走去。
夏之大喜,从墙角边偷偷摸摸混进宾客群,然后光明正大跟着书生边跑边喊:“少爷,等等我啊……”他故意坠在后面,喊声不大,正好让周围人听见,那位书生却是不知有个少年在后面追着叫他少爷。
门房老头儿见夏之追去,心想吕公子这书童也太不懂规矩,但也没有阻拦。今日老爷贺寿,府门前这些大人物们各个都得小心伺候着,小小书童进院子寻他家少爷,应该不碍事。
“少爷,你跑太快啦,我追不上你!就在这里等你好啦……”夏之嘴上叫着,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周围没人多瞧他一眼,见气氛合适,他准备“舍弃”这位少爷,往厨房溜去。
刚才在门外借着府门灯看得清楚,大大的“杜府”两字挂在檐下。此时进了府门,虽然乌漆麻黑看得模糊,但抵不过一个“大”字。这么宽敞的院子,大概李府也就这般情景?
夏之眼珠子转了转,这时候主人宴会结束,怕是跟着收拾打扫的家仆们才能最快找到厨房位置。四处瞧了瞧,那边正有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端着木盘碗勺,往府内走去。
就是她了!夏之心意一动,朝这小丫鬟大步走去。
“喂,厨房在哪边?我家少爷刚才光顾着喝酒,醉醺醺的忘了吃食,这会儿肚子饿得慌。”
小丫鬟没注意有人靠近,猛然间听到有人唤她,吓了一跳,差点将盘中瓷碗掉地上。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儿,眉目清秀,衣衫还算简洁,不知为何扎头发用的是草绳而非皮绳。男孩儿笑得让人亲近,还带着一副理直气壮的神色,大概是哪家公子的小书童吧?
进府不久,她只伺候过老爷、夫人和两位公子,平日里想要说说话只能找那些比她大点的丫鬟,此时面对一个差不多年纪的陌生书童,她有些害羞道:
“我正要往厨房送去,你跟着我就是了。”
夏之没心情打量这个小丫鬟,此时天大地大,肚子最大,他迈开步子道:“那快走吧,别让少爷饿急了。”好像他才知道厨房在哪儿。
丫鬟没辙,只好快步跟上,在前面带路,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厨房。
厨房门开着,多人在里面忙碌。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在清点用具和粮肉储备,两个厨子正收拾忙碌了一夜的灶台,还有许多和带路姑娘一般模样的丫鬟进进出出,不断送来宴饮宾客留下的残羹剩饭。
“这个书童来取些吃食,他家公子刚才光顾着喝酒,这会儿饿了。”
小丫鬟好心替夏之解释了一句,管家瞧了瞧少年模样,点点头又忙碌在账簿和算盘间。夏之得了管家同意,立刻指挥起小丫鬟来:
“那只烧鸡帮我装上,粥不要了,清蒸鱼也装上,还有包子……”
一个人肯定吃不了这么多东西,今晚被老爷请来的宾客都是贵人,也不会这般要求。管家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个满脸笑容的贪吃少年是哪家书童。
油纸包着大鱼大肉,夏之捧在手里,脸上笑意更浓。他对小丫鬟眨眨眼睛,又朝管家躬身行礼,便准备出去。
见小子有礼,管家很是满意,对他说道:“去吧,别饿着你家公子,数落杜府招待不周。”说完便继续清点一堆杂物。
夏之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忽然听到后面一句“慢着!”,原来是厨子发现他后背衣衫上的破洞和油污,知道被骗,冲上去准备捉住这胆大包天的小乞丐。
遭了!夏之拔腿就跑,手上油纸包舍不得扔掉,跑起来掌握不好平衡,踉踉跄跄往院门冲去。
厨子冲出来追赶夏之,动静惊动了还在院里忙碌的家丁们。见一少年冲出厨房,抱着油纸包狂跑,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迅速靠拢,与后面追出来的管家和厨子将少年包围起来。
夏之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心想一顿打是跑不掉了,可手中的食物仍然舍不得扔掉,被厨子一把夺了过去。他可怜兮兮地看着管家,眼里尽是凄苦悲凉的孤儿样,气呼呼的厨子竟然生出一丝不忍。
管家看到他这副模样,想着先前礼数有佳,叹口气道:“今日算你运气好,快快离去,莫要再让我发现你偷鸡摸狗,否则少不了将你送至官府。”
管家发了话,周围家丁散开来。夏之见孤儿模样有了效果,讷讷站起身朝院门小跑过去,只是没了怀里香喷喷的烧鸡。
此时宾客尽散,杜府已经关了大门,夏之被门房老头儿一脚踹出,差点摔个狗啃泥。
“砰”的一声大门关闭,和李府结局简直一模一样。
“呸,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夏之肚中开始雷鸣,想着刚才烧鸡的气味,愤怒道:“朱门酒肉臭,你杜门酒肉想必也是臭的!”
骂人总是越骂越气愤,夏之实在气不过,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朝旁边侧门砸去——他怕门房又招来家丁揍他一顿。
“哎哟。”石头没有砸到门,反而传来一声轻呼。他转身欲跑,侧门里却走出那个带路的小丫鬟,眼中隐隐约约带有泪珠。
知道砸错了人,还是一个小姑娘,饶是夏之脸皮够厚,也不好当没事儿人。他很好奇这丫鬟开门做什么,便朝侧门走去。
小丫鬟很生气。
虽然那个看起来很可爱很干净的小骗子骗了她,但他衣服上那么多破洞,是路边没饭吃的小乞丐吧?但乞丐哪有笑得他那么开心的。看他被扔出府去,要不给他送点吃的?
小丫鬟这样想着,悄悄包了两个冷馒头,见小乞丐从正门飞出去,她便溜到侧门好把馒头送给这个少年。哪知一块飞来横石砸中自己眉头,砸得她有点蒙圈。待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没良心的小乞丐下的黑手,她就气得想把馒头扔地上,再狠狠踩两脚,当着他的面踩。
“原来是你呀,不好意思我砸错人了……”夏之难得忸怩道:“只是想砸大门的,没想到你会从里面出来。”
“哼!”小姑娘本来没什么脾气,在府里她年纪又最小,还是个伺候人的丫鬟,有时候会受些气,却从来不知道发脾气是什么感受。此时遇到同龄人,还把她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小小年纪终于爆发了:
“你骗我不说,我还好心给你拿来馒头,你就这样对我!”
这下尴尬了,夏之给她一个歉意的笑脸,低下头小声道:“骗你是我不对,可是我太饿了,刚才砸你也不是故意的……”
少年的神情很真挚,少年的言语很诚恳,少年的笑容怀着歉意,小姑娘仔细瞧了瞧他好看的眼睛,掏出馒头伸手道:“给你,以后不要再骗人了。”
夏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递过来的冷馒头,忽然发现这片星空变得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