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萍低下了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她道：“我还是听妈妈的。”
徐诺说不出地难过，她几乎觉得自己轻轻一碰就会哭出来。
“有什么用呢？我生病了这么久，爸爸也没有哪怕来看我一眼。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妈妈。”姚萍用力地扯着身上的被子，“就算我开了刀，就算我的病好了，她也还是这样。她永远是我的妈妈，我永远是她的女儿。有什么用呢，什么都不会改变。”
姚静莲已经走了进来，抱着姚萍号啕大哭。
“萍儿，萍儿，你生病了这么久，病得这么厉害，可是你爸爸从来都没有来看你一眼呀。我的萍儿，你只有我这么个苦命的妈妈。哎呀，我们娘儿两命苦哇。”
徐诺默默走出病房，曹丽晶在一边道：“你也不用太难过了，我们都已经尽力了。王安石不是说吗，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说实话，这个病人，我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的，以前她住在这里，她妈妈连抽血检查都不让哩，这一次能劝到她做手术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妈妈啊，老是想着前夫会来看她们，但是他这一走，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根本就联系不上。”
徐诺灵机一动：“对哦，可以试试找一下她爸爸。电话没有，地址没有，我们可以利用媒体的力量，说不定他一看到，一感动，就来了。”
曹丽晶似乎没有多大兴致，淡淡道：“试一下倒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提醒你，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徐诺点点头，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呗，总是个盼头，当下就联系林晓茹，在报纸上大作了一片文章，第二天就发了出来。
然而正如曹丽晶预料的一样，这文章竟似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倒是不相干的人被感动了，有不少打进报社的电话要做姚萍干爹的。
如此过了几日，徐诺想或许报纸宣传的力度不够，正准备找林记看看有没有电视台的熟人，准备在电视上播出一下，不料这天姚静莲自己找上门来。
“徐主任，报纸我看到了，都这么久了，我看他爸爸是不会来了。徐主任你也不用费心了，你对我们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
“说起来，我跟他的婚姻本来就是父母包办的。我家虽然不富裕，可是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姚萍他爸是个机械工人，当时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这样，我们没少吵架，吵得厉害，他也是恨极了我了，才会跟别的女人一走了之。”
“这许多年，我恨他，他也恨我，都恨到骨子里去了。你以为他不知道萍儿生病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他就是不肯来看我们，他这是怨我呢。”
“我想着，萍儿的病要是不好起来，总有一天会来看我们的。可是你看看，我们家萍儿都到这份上了，可是他呢，就是冷眼看着，一点都不动心啊。”
“我也没什么好盼的了，我就萍儿这么一个亲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离开我。徐主任你也别费力气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在这里谢谢你了。”
姚静莲说到这里就跪了下来，拉都拉不住：“这么久了，也就是徐主任你肯这样实心地帮我们。我，我对不起你啊。”
“我注意已定，不治了，我啥都不想了，这就带萍儿回家去，安安静静地过完这最后的日子。”
姚静莲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镇定，像是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话，话说完了，也不顾徐诺什么反应，站起来就走了。
徐诺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她这么瘦，那陈旧的咖啡色甲克灌满了风，像是船上被风扬起的帆，佝偻着的背，蹒跚的脚步都提醒人们她已经真真正正是个老年人了。
徐诺忽然想，或许姚静莲没有给姚萍正确的治疗，只是为了等待前夫的出现，尽管这个结论可能连姚静莲自己都不会相信。真正应该接受精神科治疗的是在婚姻里受到重创的姚静莲，而不是区区得了厌食症的姚萍。然而，要精神障碍得到治疗，除非当事人自己的意愿和配合，而姚静莲是没法意识到自己的疾病的。
李力扬刚刚从病房里出来，看见发呆的徐诺，用手推推她：“怎么了？”
徐诺回过神来：“哦，小李，你帮我问一下姚静莲，愿不愿意把姚萍转到内科，要是不愿意，就让她们出院吧。”
省级医院就是省级医院，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办事效率也很快，上午说出院，到中午手续就办好了。
东西虽然多，理起来也不麻烦，姚静莲拿了一个大编织袋，把锅碗瓢盆往里面一扔，就算收拾停当。姚萍换了自己的衣服，干净，却也是干皱巴巴的，愣愣地挂在床沿，她是如此瘦小，站着屁股挨不到床沿，坐着脚尖贴不到地面，看着母亲欲言又止。
姚静莲对女儿的心情毫无察觉，看看东西都已经理妥，道：“好，我们走吧。”
姚静莲此言一出，姚萍把要说的话都吞了回去，瑟瑟地下了床，倚在母亲身上。
也许，这就是命。
姚萍问她母亲：“怎么临走也不和徐主任打个招呼？”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出医院大门了。
姚静莲呆了半晌，最后道：“哦，忘记了。下次再来看她罢。”
下次就是没次，她们既然不再看病，还会同医院打交道吗？
事实上，徐诺也已经把她们出院一事抛之脑后了，至少在医院的时候是这样，她还有其他的病人，不可能因为一个个体就放弃了一个群体。
然而，当下了班，所有的工作都被遗弃在医院，当回到家，只剩下自己。徐诺还是免不住的怅惘，不错，她是一个医生，可以拯救人的身体，却不能拯救人的灵魂。鲁迅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强健，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而这愚昧甚至也可以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并且冠以爱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