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由三名短枪手上场，好家伙，每人手持两支带钩短枪，直扎进公牛颈部肌肉，公牛带着短枪，一面淌血，一面全场乱窜，进一步消耗体力，并被激起疯劲，看这架势，你就明白了，这牛，它跟咱的耕牛决不一样，也就是说，它决不是吃素的！
不然能说愤怒的公牛直抵一头饿虎！这时候的牛，就已经不是好汉帮能够应付得了的了，到了这会儿，两个帮家就该快快退场，为最后阶段斗牛士上场做好准备。
然到底也是好汉帮，也有胆气，也有些表现欲，也想为朋友把这一出推向更高的高峰，于是他们延迟了一点儿，继续挑逗——何塞披着红斗篷上场时，气氛已经彻底沸腾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一头鼎盛如坦克的公牛，都说在欧洲大战中，最后决胜负的武器就是英国的坦克，把德国人都碾成了一条红地毯了！
能不败吗？眼下那牛就是这样的气势，见血就顶，见肉就要咬，眼看着血如红花点缀在牛身上，美如罂粟，每个人都叹息说，只怕此后，再难找出这样健壮顽强的牛了，和它相比，别的牛，简直就同太监奶奶一样！
你闻闻，它喷出来的杀气，冷却下来，就能直接入苦艾；石头被煽一下，只怕能直接孵出小恐龙来；雌性决不敢在它方圆五里停留，不然将能体验到圣母玛利亚是如何受胎的！”这荤的素的、土的洋的一连串下来，不啻于在青天碧海间炸出七彩迷离的漫天烟花，就连兆学疚也是傻眼的，其他的，一个个听得神魂颠倒，整个儿如玛雅人留下来的天望石雕群！
这样的真中掺假、现实中加想象的说书特效，竟是他们一众咬文嚼字知识分子无论如何也望尘莫及的。
“知道这是什么吗？斗牛！知道这是什么场子吗？竞技场！决不啻于我们的生死擂，争胜负、决生死，各安天命。没有这个觉悟，还是到美国去喝奶去吧！眼下，前面两个蹁跹有余的助手已被逼到死角，观众未来得及从激昂中转换过来，又起一轮血浪——两人中的一个，竟被它一个横挑，像匹破布一样挑了起来，它又疯狂地四蹄轮转，发一声牛啸，生龙活虎的汉子竟成了破布娃娃被远远扔了出去，人们齐齐惊呼，然而已是死的多活的少了；而另一个英勇的勇士，被这样血腥的惨变吓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再也动弹不得。牛似乎也乐意先享受一下，稍稍停顿，摇一摇血淋淋的尖角，头一低，又毫不留情地发动了坦克攻势，眼看无幸，不道又有一幅红斗篷优美的在它同样血红的眼前挑衅一展，牛的眼就转不动了，头就慢慢地抵下，猛地一摇，转而一窜——锋利的牛角，还挂着一角红布，也许还有前一个人的血迹——何塞为了彻底引开它的注意力，最后一刻，才堪堪避过，那姿势，又优美又惊险的姿势，简直就是包上了姜维的胆的俏羚羊！人们未从前一轮的惨变中拔出来，又被新一轮的刺激掩杀了，他们更热烈地疯狂起来，你简直无法相信，人怎么能有那么多层次的疯狂的沸点，只怕是血管里的血液已经统统变成了苦艾了！那头公牛转过头来，似乎也认下了这个对手，前一个勇士才得以被几个人血淋淋地抬下了场。
“场上，何塞对疯牛，一对一。何塞身姿又灵活又优美，就像我们武术中讲求的境界：静若处女，动若脱兔。除了这个，其实还应该加上庖丁解牛的境界：叫游刃有余。你看他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尽量靠近牛身，一手握着有柄红巾，一手持剑，表演一系列惊险而优美的动作，渐渐地，人和牛身上都布满了斑斑的红花，牛和人的动作是那么的凶猛又那么的优美，简直是在死亡线上跳起的****探戈，不管是怎样的伤患，甚或就是死亡，也不能教他们放弃那样优雅而又从容的姿态，没有什么是能教他们胆怯或退却的，即使是死，明知是死，他们也会坚持到最后——真美啊！不知怎么，持续的沸腾让人不自知地冷却下来，简直就是大流感中的寒热性高烧，一阵一阵的，只在心里打颤，那完美的状态，持续于那一点——刀刺入牛的心脏，何塞优美的身姿挂在牛的角上，血花在喷溅……那个疯狂的、癫狂的初夏，西班牙的斗牛史会持续停留在那一点上，就像陈子昂的千古之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呛然而涕下……”木木定定地瞪着眼睛，直直地昂着头，看上来，然他的眼里却没有他们，只是一片迷幻的红……而伏翼深知长篇大论的妙用，必须忍受长篇大论的人，往往耐不住性子，几乎产生一股非说不可的冲动，而这人若不是直接插嘴，至少会以蓄势待发的能量加以反制，他绝对不是天生的好听众。
他看着他，倾听他爆发激动情绪，观察他崩溃、打起精神、再度崩溃、更打不起精神来，他觉得宛如目睹壮烈成仁的朋友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又换了一个调子：“何塞在那一个夏初成为了永恒，于是西班牙也成了只适合缅怀之地，只余下苦艾的余烈在血管中沸动，于是带着苦艾同行，带着一轮船……这样的烈酒却在实行禁酒的美国黑市赢得了巨利，于是，不觉就成了私酒贩子，在大西洋的封锁线上穿梭了金灿灿的六七年，转而一路东航，最后一轮船的烈苦艾就辗转到了香港，其时仍然是一个渐烈的五月，东方的民族主义日渐高涨，再加上阶级对立、劳工积怨都在发酵，加上——也许对于日本人，酒精能够排解怒气，而对于别国人，酒精似乎恰恰是增强了怒气，而喝多的人通常把暴力当亲昵……一轮船的苦艾浇在香江的血管中，血液沸腾了——这就是五三十惨案后的加码，香港工人马上响应了祖国，6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罢工，一直坚持到1927年10月，这是世界工人运动史上坚持时间最长的一次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