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开口，未说出什么，先举起那只戴着诡异的木枷手套的左手，合在嘴边……他甚至连咳嗽都发不出太大的声响——小榕树看着他，又惊讶又……不得不同情，然而不知怎么，心却能渐渐宁帖下来——她想起来，这氛围依稀还有着昨晚眩晕的睡眠中的感觉，这极轻极淡，然而非常玄妙的感觉，他就如同一个漂浮在噪音之海的宁静泡沫，而宁静一旦降临，便会停留在他的身上，在那儿扩散，带人进入一种古老的、胎儿心跳的节奏中。
或许这就像一个梦……但小榕树认为这不成影响，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做梦的人——特别是白日梦。
然……要留他存在，他会生长吗？他是中国人吗？当然，这里都说普通话，然她可以肯定，这里大部分都不是中国人，他们的思维、他们的逻辑、他们的文化都不是中国式的。这个人，至少无法将他从外形上来判别了——但她无法理解两人之间的化学变化，他有一种淡淡的亲切和熟悉的感觉……为何一晚的相处就能生出这么多年的淡淡情谊？
小榕树不由得生出了抵抗和不安：“别来讨打！我是跟小飞鱼叫板，而且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兴趣了，我更没兴趣管你死活！”
他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然而没关系，他喘口气，慢慢地，勉强走了过来，显然，他每移动一下，全身大小新旧的伤口都在叫嚣着压迫他，他面上的血污层层变淡——忽然，小榕树才明白，那是因为冷汗的冲刷，然而，这仅限于此——显然，这并不大影响他的直线的行动，更不影响他和风般的语气：“衣服，让我检查一下伤口。”
小榕树冷冷地看着他。他并不刻意与她对视，当然，也不刻意回避，等了片刻，他似乎叹了口气，决定亲自动手，“别动！你看，我只能用左手——”
小榕树不大明白这跟她的反抗有什么关系——他的右手的确很显眼地带着一个黑乎乎的木枷，似乎是假手——然，不知怎么，她手上一抖，竟没有继续反抗——他那个血肉模糊的样儿，似乎经不起一指头就会报销了，同时却又让人觉得，只要他不愿意，似乎无论是怎样暴打折磨，也不能把他打倒——他小心翼翼地把小榕树的衣服拉下肩头，圆圆的肩头露出来，再往下拉一点，那包扎完好的伤口露了出来，上面有丝丝的血迹渗出，却也没有持续扩大。
小榕树高高地昂起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似笑非笑。
他靠得太近，身上那股微甜的血腥味淡淡地萦绕着人，他呼吸时也带着风箱的细细的声响，似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分秒，都在忍受着非人的疼痛，然而，你甚至察觉不出他在忍受，他显得那么恬淡。这时，他叹了口气，淡淡的，似乎有些疲惫，又似带点责备：“幸而只是受震，伤口缝合得齐整，没有裂开，渗了些血……以后别这样了，这里天气热，伤口容易感染。你昨天……顺回来的药品……大概有些用得着的，我给你换一下绷带。坐下来好吗，这样，我可以不那么吃力。”
小榕树不觉又顺从了一次，她气鼓鼓地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来，对面那张光板床上就放着她从不走空顺回来的许多物事，似乎被他细心地分了类，整齐地摆放在那里。他大概能感觉到小榕树正气不顺，当下并不呆在原地当炮灰，他轻而缓地转来转去，从卫生间里端来了水盘，干净的毛巾、绷带、药品……他半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过来——灵巧的左手，显得修长而干净，身上、脸上，似乎也焕然一新，衣服也换过了，那血污斑斑和灰尘都消失了，七彩的瘀痕和奇形怪状的肿折仍使他看不清原来的人样。
“我们开始了——可能，有点儿疼，只有一点儿，我能保证。”
他能保证？就他这不成人样的鬼样子？他……小榕树坐在那里，桀骜不驯地藐视过去，他只温和地微笑着，窗外，天空似乎褪尽了铅华，模糊了海，它们时而浊蓝，时而烟灰，时而碧绿。他身上比彩虹还要斑斓，光晕又赋予了他十分温雅的淡淡的镀影……那么丑，简直接近美了。他的黑眼睛里温温柔柔地闪着睿智的光，在那里等待着她。她侧头，皱起眉头看他。这一次他却坚持要她回应——小榕树的脸就可疑地红了，确实是害臊，也夹杂和恼怒，因为她预感到这场对峙实在孩子气，而且自己注定要输——她有勇力和狡黜百出的诡智，但他显然不当她的敌人；而他有着冷静坚持的声音，确定的接近，直接的对视，以及温和的控制。
他眼里眸光柔柔地一闪，小榕树意识到他又在笑了，而且这一次是确定的笑，不由得要恼怒，可他不看她了，仿佛已经得到了她许多的表示……事实也是这样。
他娴熟地解开了旧绷带、清洗、上药……却显得灵巧而纯熟，他有一只十分能干的左手，似乎自有生命，另一只大概只能做些辅助工作，实在忙不过来时，他会喘息一下，用嘴协助一下，同时，他在她感觉到不自在的时候开始了说话——没有头绪、没有目的，那是一个故事，是小榕树最容易接受的、一个童话故事。
“……上帝创造了世界之后，等陆地都干了，山峰雄伟壮丽地耸立起来之后，便在创造万物之前，立刻创造了侏儒，为的是教聪明的侏儒在地球内部的隧道和裂口里，欣赏和崇拜上帝的奇迹。我们也知道，后来这些小家伙们上来了，妄想统治世界，所以上帝又造了龙，把侏儒赶回了山里去。而龙还时常盘踞在大山洞和裂缝里，它们喷出火来，弄得侏儒们走投无路，只好向上帝祷告，上帝不愿毁灭自己创造的生物，于是产生了怜悯之心，便又创造了跟龙搏斗的巨人。巨人把龙杀得差不多了，便胆大骄傲起来，于是上帝又创造了骑士，要他们跟巨人和龙搏斗，并且跟侏儒友好地相处……从此，巨人和龙就像骑士和侏儒一样老是团结在一起——然而，世界上什么都不能永远存在，本来是大的，一定也会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