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干脆地在她的手腕的血管上擦上消毒药棉,然后扎下针头,飞快地推下药水,而后又轻又捷地拔出针头,他解释道:“现在我们用的就是它,不然,只怕你会感染。下次一定要小心点,珍爱自己,好吗?”
然小榕树眼里的迷恋和臣服已经开始消退,医生就苦笑着,继续道:“好吧,或许他们做了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有时候是他们爱自己的罪爱过了头。你暂时也不会明白怪诞荒谬和不知廉耻有时是如何控制我们的,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可如果我也是这么一个人,我也希望能让你知道——他们共通的一点,就是以为加害了别人就可以挽救自己。你厌恶他们,他们更加厌恶跟他们不一样的人们,因为他们的道德,他们的幸福正是他们挫败和愤慨的来源,但是这些正是我们每个人内心可怕的敌人,总有一天会像子弹一样具有毁灭性,幸运的是,子弹只是夺取受害者的性命,而细菌却不管你活多久都在折磨你,撕碎你,只留下一句躯壳。”
小榕树绞起了柳墨的眉头,突然不无尖锐地问:“所以你坚持,我们是病人,而我是疯子?”
医生怔了一下,只得持续苦笑,“诚然,我的姑娘,抛弃伪装才能医治疯狂——文明人大都有一些自我毁灭的小习惯,同时又患有某种可以控制的妄想症,但他们可以生活在文明的世界里,你可以让他们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最使精神学界头疼的是那些野蛮人。精神病患者以为他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有里联系,他相信他是鬼魂的牺牲品,他处在恐惧之中,根据他的理解,他生活在邪恶势力的领地里,精神变态者也生活在同一领地里,可他的感觉更加强烈,他把自己看作是这个势力邪恶范围中的一股强大力量,有时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对邪恶势宣战,并且可以取胜。”
小榕树冷笑,怒道:“你在影射我?在这里,就算每个人都带着恐惧入睡,又带着同样的恐惧醒来。那又怎么样?如果让恐惧主宰了你的生活,你几乎可以把恐惧叫做罪孽。既然人已经脆弱到了这种地步,救赎还有什么用呢?或许上帝不过是你们编造的笑话,目的是让人们对险恶的环境置若罔闻。”
医生收回笑容,正色道:“不,这不是一个笑话,至少它是一则寓言,我们需要学会解读它。”
小榕树赌气扭开脸,医生就妥协地摇头,捧给她一杯热腾腾的糖水,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半哄半劝:“好了,别生气,方才我们谈什么?对了,是细菌。持续四年的欧洲大战是令人恐惧的现代战争的序幕,在战争中双方首次动用了飞机和坦克,死亡人数多达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人。更为可怕的是,这场战争打开了化学武器这一潘多拉盒子,1916年,伊普尔战役,德军大量施放液騄……知识就像一把利刀,知识发达了,假如没有道德的力量来辅助控制,那本是极危险的。德国,科赫,被称为细菌学之父,佩腾科费尔,卫生学家、化学家,环境医学之父——为世界震惊。1925年,日内瓦通过了禁止使用化学武器和细菌武器的国际公约。那是他们害怕微生物研究先进的德国研制细菌武器。”
医生挤挤眼,犹太式的幽默:“看,我是在影射你吗?我在影射我自己!”
下一刻,他真实地悲伤了:“可是,这样就能止住人们毁灭的脚步吗?让人畏惧的是人的癫狂,人一旦癫狂了就又被绞杀在自己的癫狂里。比梦境和现实都更为可靠的,也就是这个逻辑世界了……文明能否经受另一场大战,看来很值得怀疑。”
小榕树的脸忽然变得死板强硬,她冷冷地看着他,问道:“医生,那么,你看——我是谁?”
医生一怔,而后笑容依旧,他温和地道:“你当然是一号啊,至于名字,你从来没坚持过……也有人叫你疯娘。你可能不记得了,自你到来,不但疯,而且暴力,今天这次,显然算比较温和,也比较理智的,喔,可能你连这个都忘了,大厅中的小间室,一向是三个人住,然而差不多,每次,谁进去,都活不过第二天,当然,是除了你之外……你看,你非要我说出来,以前,你更加暴力。”他笑道:“你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有——你只不过是被剪去枯枝,发出了新芽。”
小榕树的脸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窗外,已经到了旁晚,天空被染得绚丽多彩,从明黄到藏青,各种颜色应有尽有,以海天相接处棉絮状的云团为画布,夕阳正用光谱中所有的颜色尽情地渲染海岸的远景。
医生宠溺地笑:“你每天都可以来,来看日落。这是西方。”
小榕树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下一刻,她扬眉一笑,发丝飘扬,她傲然道:“不!我要我们每天都可以看日出!”
说着,她把已经无多的吊针一拔,随手拉来一件干净的白衣,利索地往身上一套,就从床上跳起来,拔步就走,医生忙不哒地追过去,情知拦她不住,于是塞给她一只贝壳,道:“好吧,不过每天还是可以来,你也许不知道,阿罗很喜欢你,他要我……每天都送你一件礼物。现在,我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可是,人人都需要在卧室里放一枚贝壳,以提醒自己,大海是我们的故乡。”
小榕树看了看贝壳,不说什么,只把门一开——当然,外面还有很长的通道,但轰隆隆的砸门声已经阵阵传来,那声音还有些熟悉:“犹太医生,医生!包扎好了把人还给我们!她是我们的,不是你的!要布道也用不着你……”
小榕树心中一动,扬眉问道:“今天怎么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