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可怜虫的哀哀呻吟。你亲手犯下的罪……你进场的门票,是你们亲手推下去的两条活生生的鲨鱼食换来的。很快,你会相信,我是个诚实人,就如同武士向武神八幡菩萨所发的誓言:‘永不虚言’!你会领悟,在这里,杀死一个人,确实是赐给他无法估量的幸福……你会明白,我们所追求的和每个人都一样,繁荣,以及一点和平与安宁。我们的未来是靠集体行动,但我们的生存却要独立奋斗,这个矛盾的难题一天天地扼杀我们。当然,这些谈话,将会极大地丰富了你们对于绝望的认识。可是,难道你们不好奇吗——到最后,我们不同的文明的外衣下,究竟还能剩下的,将会是什么?”
他们一时间无暇消化他的话,那因太麻木而无法悲伤、因太冷漠而无法发怒的内心里,确实有片黑暗在滋生……医生仍然站在石壁前,面上绷得紧紧的,冷漠,忧虑,没有一丝笑容——也许每个被杀死的人都在他的心里留有回音,但是什么也无法穿透他的沉默。
从这个时候起,兆学疚总算明白自己处于劣势,不过,在类似的情况下,他越是身陷困境,就越是执拗。
身边,伏翼的呜咽时断时续地传来,委屈、害怕,却又蕴含着期待——这个期待是源于对自己的迷信,无论他表现得如何失措、无能,也不能削弱他对他的尊崇和敬爱。他蓦然就燃起了另一种钦佩,不是因为知识和文化,这里的知识多得泛滥且恶毒,而是因为“迷信”——在这个野蛮、恶意、残暴的世界里,一个人需要多么浩大的勇气才敢去坚持讲述自己的童话?那弥赛亚的信仰!
眼下,他知道,伏翼期待着、也担心着他,虽然他比较老实,温顺,现在却也陷入这与相应的暴力性内火攻心的恐慌之中。他没办法哭喊,没时间眼泪,只有沉思——是一个人不得不改变生活的全部进程时的那种长久、私下的沉思。
伏翼全心全意地等待着,站在他身旁,仍然不自觉地摆出了那个全心防卫的姿势。
那片麻木的白潮又慢慢地覆掩了过来——缓慢、犹豫、怯弱,然而顽强固执。
兆学疚转身迎着海风,海很平静,可以听到它的均匀呼吸。太阳刚刚下山,蜷曲的海流保留住光线,仿佛是从海水里散发出来,掩映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睑里。
“下面的,不是椰树,而是苦橏树,古代的日本爱在牢狱门口植以苦橏树,以便将犯人枭首示众。那木木监狱长穿的囚衣上多了墨八丈的袖口和领子,是有些身份的日本货,然而当我挑衅地跟他提到打破日本国门的美国黑船,他却没什么反应……不大纯粹的日本军国主义者……1923年关东大地震,1927年金融危机,生存至上,只怕是个机会主义者。”
木木扯开一个笑容,昭显了丑陋,也标榜了耐心。但兆学疚的话显然也不是对他说的。
“在欧洲,经过四年疯狂蔓延的大战,毁灭了无数生灵,战争结束后,神圣罗马、哈普斯堡奥匈帝国、奥斯曼土耳其、沙皇俄国四个强大的君主政体消失了,然而战争不仅席卷了他们的政府,文明也进行了自我毁灭,还卷走了自查理曼大帝以来,欧洲人就固有的梦想——最后的松散欧洲君主制帝国一去不复返了,民主政治击败了君主政治体制。忽然,现代感撞击了公共意识,各种形式充满了怨恨的理想体系毁坏了古老的公众礼义,文化的衰微和经济危机动摇了社会的根基。我们就生活在这样激荡的过渡时代,从而矛盾重重。如今,到底是政府的剧变而非上帝的干涉改变了整个世界的秩序。但信仰终不能就这样过去的,上帝最终要向全人类现身——责任与对生活的热爱,旧时的雄心壮志和未实现的梦想仍在轻轻地跳动。于是,为了重建宗教道德与传统——这成了一些战争和杀手的口号,由来已久。
“人人都承认世界末日与光明世界仅有一线之隔。或许上帝之所以无能为力,往往可能并不在于他本身,而在于有关的事物——上帝终究无法改变事物的本质。犹太人两千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是屈服自己的热情生活在这个冷硬的世界上,或愉快或烦恼地承受着一切人类的鄙弃和唾骂,他们时时有个灭绝的危机在扰动,可他们和他们的祖先一样,要在严厉的束缚和痛苦中寻求生活的美好、又在种种交汇的欲望挣扎中想弄清梦境和现实的分际——并用对自己的残酷尽可能地抵抗着、无条件抑制着一切外围的压迫,所以虽遭各种变故,仍保有古时的自制而避免着不可避免的哀歌——即使他们的心脏为之破碎,可是他们要求祖先留下的一切保持完璧。甚至总也奢望着那神圣的耶路撒冷那最后一堵墙能眷顾他们的回归——他们仅仅依赖于一个得过且过和永久存在的寓言来壮胆子……其实死亡远比上帝确切,死了就不必担心失去,未来的厌烦与冷漠,噩梦也会消失。”
那写着摩西十诫的石壁后,默然地飘飞着几缕灰白的顶发……“好吧,”犹太医生终于忍不住搭腔了,然他仍没有转身:“你提醒了我,里面没有你们的避难所,当然你们也不需要哭墙,所以你要愿意,就来当我的犹太屠夫吧,不是你,中国秀才,我说的是你。另一个,伏翼,我需要你来当我的秘书。就这么定了。”
伏翼偏头,看着他,犹豫地道:“你是说……”
“没错,在他眼里,这门里的人都是罪犯,他是监狱长,就像鸡舍的钥匙交给了狐狸,可事实就是这样。而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病人,而他身上的病,分散到你们所有人身上,也够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