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箭簇自走马的关鑫的中腰、连上吕子的眉心——好叼狠而自信的双雕之箭!他瘦消的身影似乎陡然高大了,十五年前的那个一箭定江山气概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尚未断弦,只觉得杀气直冲人的胸臆,被他指定的地方,一阵阵的发寒发紧,却又闪避动弹不得,不用怀疑,他手下一旦松弦发箭,一箭双雕,无计可回避!与他相比,关鑫只觉得自己之前曾发出的那一箭,简直就是侥幸的儿戏!
关鑫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发虚,他又惶然又委屈,他怎么也想不到,手足一样随和亲密的关二银,(他甚至认为很多时候自己是大哥)会待他如此铁面无情!不用回顾往昔,只抬起长豹眼眺望这片水面与天空时,同样的令人惊异和迷醉的灵魂之地,这里的一切仍旧充满着魅力,和谐悦耳……父亲,关二银、吕子……他在他们之间,混乱的情感潮涌变成了煎熬,他的心跳的快了慢了疲软了,热泪潸潸,他明白自己几近疯狂,但也知道不能发疯,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民族信仰中,疯癫被认为是神圣的。
田忌的眼里就涌上了一波一波的同情和不忍,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他的感情,虽然他并不接受——他们同样诞生于痛苦与遗忘中的美与梦,就犹如从悬崖峭壁流泻而下的一泓澄碧晶莹的溪水,汩汩地流经迥然相异得到田地,曲折萦回永不停歇永不混浊,最后依然希望是保持澄碧晶莹的本色,汇入浩然的长河。
他怎么能在这里污浊地搁浅?他只是奔不过眼前这个坎。他曾经觉得一个孩子要在这世上出人头地,获得正义之道,这都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如此看来,长大成人以后,这种考验还得继续。然而,他们长大后都渐渐懂得了这些忧愁和悲伤,他们理解,宽宥彼此,立足自己的生活,勇于承担,并且为身边的人付出热枕,这原本就是生活中最大的勇气——他怎么能在这里污浊地搁浅!
风渐渐有些远了,太阳耀得人的眼睛生疼,一刻只比一刻难耐,田忌和许多人一样,不知不觉把视线投向了小榕树——这种局面,只有他能又痛又快地斩尽杀绝!
这时,小榕树已不负众望地悄悄插了进来,带着点邪恶的笑,凑到吕子与关鑫之间,关鑫提防着,顽强地提防着,可他不能不恐慌,他晓得小榕树恶毒的手段,常人想不出来的恶毒阴狠,却又是致命的精准。但他再恐慌也不免有着饮鸩止渴的感激,没有人能明白那两个人在他心中不可取代、不可或缺的位置!
小榕树开口了:“瘸子,不管你能不能狡辩过去,你晓得你是死定了,再撑一撑,不外是让你儿子给你垫背陪葬,晓得?”
吕子的亢奋已经过去了,他开始感到晨风的冰凉,周匝的目光如冰如箭,他就像做了一个黄粱梦,三十年的卿相,不可一世的荣华,一刹那都已成空,一种可怕的幻灭渐渐征服了他。
小榕树又道:“别忙,自杀不顶事……”
吕子惨笑道:“老子自然晓得,你跟我儿子说吧。”
小榕树满意地点头,果然是个值得打倒的奸雄,又聪明又狠毒,偏偏又那么糊涂,那么该死!于是他又转过去对关鑫道:“关哑,你是黄埔来的,有许多理想,也有些本事,也识得好歹,可你不该太相信你的能耐和感情,你一个人不算什么事,也成不了什么事!看,下面,其实是一座空城,人我们事先全撤走了,只有伏翼领着些机灵的在和那一大班兵匪打游击,捉迷藏,那一班是蝗虫,只想吃饱,不是坏人。可这些人就不一样,非死不可,包括你这瘸子爹,坏透了,我们不惜血本,才收拾了这一群,不能让你一个人赖在这里耗下去,迟得一刻,下面不该死的就多死一个,你晓得我不是什么仁人君子,我完全可以随便一梭子,把你们爷俩一齐弄死了,就跟这伙小鬼子混在一起,没有可怜你们!下面的,是你最后的机会,你真的不要吗?”
“你肯给我?”
“哼!你低看了老爷我,老爷我不计较了,可我就怕是我高看了你小子,这个机会你接不起!”
关鑫的眼眶红了,颤抖着,手中的长剑感应到人的激荡,也在无波自鸣。
这时,太阳当空,硝烟渐淡,他们可以看到,就在那边城最北一侧、屏障一样最高的吊脚楼的烟囱中,始终腾着袅袅的炊烟,只有一个女人,至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她烽火缭乱的家。
那沉静的守护的力量!一个是山腰,一个是山下,遥遥相对着,似乎她们都沉静地望着他,那是两穴黑沉沉的深池,昔日的笑容没有了,只有更感人的静美和过度的哀愁,痛苦已经把人精巧地铸造过了!这就是湘西女人永恒的魅力!这离骚的怨与祈……
自己出湘去找出路,但却也有外地人来这里找郁愤的离骚力量!地理,承载了自然与人共同的命运,承载了过去与未来,种种不为人知的心情和景象。
炎帝死在这湖湘大地,也葬在这里,舜也死并葬在这里,舜的二妃寻夫,把岳阳君山的竹子都哭成了斑斑泪花的湘妃竹,蔓延了整个湖湘的泪竹。
是他的同伴兆学疚说过,这一真实的集体意识就是悲情意识,悲情是苦难的姐妹,是奋发的激素,越苦越强,越挫越奋,千载以来,正是这悲情,给予了湖南人以强大的生命力,也沉淀成湖湘文化一种特有的内在精神,才有了后来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悲情预言;才有了若道中华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悲情誓言;才有了中华民族精神中那种坚忍,那种悲奋!
他忽然又记起,又有一个女人,曾经跟他说过:“我们女人没有你们男人那样自由,人嘛,必须要负担起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