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树就有些焦躁,当空“啪啪”乱甩着鞭子嚷嚷道:“你爷爷的,你当自己是宋襄公[1]那个大傻吗?”
小和尚一心依稀觉得田忌是有些对的,只苦于少了兆学疚那张抹了蜜糖的利嘴,无法进言,于是连忙冲田忌嚷嚷提点道:“别光素着讲大道理,讲故事讲故事!”
田忌一怔,忽然想起,似乎小榕树身边的人,个个都精熟许多故事典故,兆学疚不消说,引经论典,十分便利,一心会讲些佛家故事,就连那憨憨的伏翼,也熟悉史料,原来这是与小榕树沟通进言的方式!
田忌暗喜,他略一沉吟,遂耐心地道:“树老大,宋襄公只因要成就他自己一个人的仁义而舍国家的安危,这是大错!这个故事和这个道理,我也是晓得的,是以绝不敢犯同样的错误!这里还有一个打仗的故事,我想说一说。他们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公输班和墨子,仍是在春秋时期,差不多就在我们这个地方,楚人公输班制造了云梯这种新式武器,要用于攻打宋国的城门,墨子听到这个消息后,走了十天十夜,终于来到了楚国,拜见公输班,对他说:‘我想你帮我杀人,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作为杀人的报酬。’公输班不高兴,说,‘我讲道义,不会因为报酬去杀人。’墨子说,‘楚国是大国,可它却要去攻打弱小仁义的宋国,这是非正义战争,你口头上说不伤害百姓,可一旦发生战争,无辜的平民就会因为你的新式武器死去,这跟你亲手杀人有什么区别!’公输班无言作答,就推诿说这是楚王的决定,于是他们一起去见楚王。楚王听不进道理,只关心胜负,于是就让他们先模拟作战,并为他们准备了道具,公输班模拟攻打,墨子防守。但任其公输班用尽了百般武器攻击,全都被墨子游刃有余地挡住了,公输班不甘心失败,就对墨子说,‘我晓得怎么来对付你,我晓得怎么能赢,我不说!’墨子也说,‘我也晓得如何对付你,我不说!’”说到这里,田忌笑道:“树老大,如果你是公输班,你会怎么赢?”
小榕树脱口而出:“杀了墨子!”
田忌就赞赏地苦笑,道:“是的,这就是公输班的办法,可是,墨子的意思却是,他早已经把他的方法教给了他的弟子,即使杀了他,这场战争的赢家,仍然是他。所以,楚国最终没有打这场必败的仗。树老大,你一定晓得,你现在和你的手足,走的、守得,正是墨家的侠义之道。墨子死了,墨家在汉代就衰落了,墨家的巨子成了帮派的雏形,游侠开始产生,‘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几千年来,墨家的侠义之道始终在民间活跃,那是因为,精神不死,道义不死,让人明白道义,传承精神,比生死、输赢的意义更重大啊!”
一心摇头晃脑,带头鼓掌,田忌身后的那一群连忙跟着鼓掌,小榕树无奈,眉头皱成了一团,十分不乐,手里也没了烟斗,一时有些无措,一心连忙塞给他一把糖,哄道:“老大老大,你别急,你吃颗糖……”
小榕树不知怎么,就有些软弱,要怎么又不能怎么,就在这时,田忌默默地看着小榕树,忽然,略一抬手,随即就有人抬出那只人皮鼓来,他把人皮鼓翻到完好的那一面,高举起鼓锤,重重地击下——
“咚咚咚咚……”战鼓浑厚沉重,如同大地的心跳,小榕树顿时一窒,他抬头看着无边的苍穹,缭乱的心绪渐渐重新聚拢起来……
田忌萤火虫般的深目发着光,望过来,道:“这是湘西!这里的民族之魂是以土著文化为底流,以楚文化为主流,以巴文化为干流,以汉文化为显流的多元一体地域文化。在这种地域文化里生成铸就的汉子,拥有着家族中正直的美德和过人的胆识,所以我们用不着别人解围突破,我们不怕流血、不怕战斗!这也不是无谓的牺牲!来呀!我来做你的先锋!由你来敲这战鼓!”
田忌交出鼓锤,飞身上马,一抖缰绳,马嘶声长鸣,田忌在马上傲然喝道:“湘西的好男儿们,准备冲锋!”
众人眼睛里闪动着火光,应声如雷。
随着这催人的人皮鼓响,烽火一把一把猎猎而起,刀枪的寒光在空中凛冽,大地在战抖!鼓声一声声,沉闷而直透人心!敲醒每一个沉睡的斗魂!
整座山,山头的关家寨、山腰的先锋、山脚的边城,烽烟一路迅速蔓延开去,山在猎猎而舞!
……
吕子也骑在一匹战马上,率领着被他们称为蝗虫的人马,视线在边城和山上游移着……金钱,权势,豪爽,残酷和快乐,似乎在眼前发出了一种迷人的光辉。他也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这最后的一战,或许只有他知道,这一仗,是为何成战!
……
灶下,秋千背着孩子,慢慢地点燃了炊烟……她那淡定的姿势里,你能读出一股与人皮鼓相称的、磅礴的力量来,只听她轻轻地在自言自语:“我毕竟是个女人,我能理解革命,但我不能理解战争。可我晓得,如果有人把看得跟闷萝卜一样贱,那么,革命只能用血来完成。”
……
人影自她的窗口一闪而过,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杜鹃啼叫,随即,城墙各个暗处,啼声清清幽幽地回应着……
……
鼓声渐入人的梦魂中——爷爷,关二银,温暖而睿智的女人,古旧的祭祀,野蛮的仪式,原始的信仰,躲不开的天灾人祸,饥饿和贫穷,苦闷和压抑……原本他期待着的,乃是不怕让思慕与乡愁来伤害他的心,是使他的眼睛变得更沉着冷静,是从他心灵中解开他被捆绑的翅膀,可是,如今的两个父亲,椒椒夫人……多么尴尬而复杂的存在!但他毕竟不是关二银,如果闭着眼睛逃避,就得准备一辈子都不再醒过来!
关鑫奋力睁开眼睛,不曾剪心的蜡烛的火焰尖刀一般地对着他的眼睛刺来,他眯起眼睛,再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兆学疚那张英俊的书生脸,烛火给他的脸庞渡上了一层金亮,让他总也晒不黑的小白脸多了些凝重的阳光影子,好不好看倒说不上,只是觉得这样与本地人又融合了些,融合的那些,让人觉得感动,没有融合的那些,却让人感到安全,是的,安全。关鑫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一阵轻松,于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这时,阵阵战鼓更加催人,战马声声嘶叫,火把猎猎而舞,兆学疚没办法给他缓冲的时间,只扔过一只酒囊,道:“上马吧,你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关鑫与兆学疚一起,自关家寨中一冲而下,就在山腰时,马一时徘徊不前,任人心焦如灼,只哀声鸣叫。
侧耳捕捉时,不是歌声,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声音正从那幽幽的山坳间,深情地传了出来——维妙维俏得如鬼如魅。
“……椒椒,你不是温顺的牛羊,你是个不怕死的好女子,我不该那样骂你,我晓得你的心……;椒椒,你不是巫女,你是我的好妻子,你待我的心,我全部都晓得,哪怕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那也是你爱我的缘故!不管怎么样,我晓得你的心!椒椒,就算我不爱你也不紧要,我懂得你的好,懂得你的情,我配不起,这世间也没什么配得起的,所以,你落洞吧,就像山鬼那样,不必再留恋这世间,你是最美好的好妹子,你能化作山神,保留住你的心,永远守护这边城关山!”
兆学疚的马在身边,忽然色变,道:“不好,是椒椒姑娘,她有些迷了……这是老大教过她的口技!是她自己在学你的口音在跟她自己说话!”
关鑫也骤然醒悟,这是在魏星阁装山鬼时,小榕树为了蒙骗田忌,的确临时教会了椒椒维妙维俏的口技。
“椒椒,椒椒,椒椒……”
那一叠声的轻唤一声比一声温柔,一声比一声更深情,扣人心弦,能教最坚硬的心软化似水。
她借用他的声音,来唤她自己!一声声的迷醉,一声声的渴望,就如同从自己的胸臆间发出的,就连他自己,也从未听过自己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话,呼唤过谁的名字,但这切切实实又是自己的声音!
……关鑫在马上摇摇欲坠,心笙动摇,不能自持,脸上如火如撩,心如阵鼓!而在下一刻,他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熟悉这个地方,那个溶洞,椒椒的溶洞!他正要打马而近,马却嘶叫着倒退,下一瞬,只见那溶洞口轰然闷响,震得半方崖口倒塌,碎石滚滚,那溶洞竟生生自里面炸了、塌了、埋了!
那一声声深情哀婉的轻唤似乎余音袅袅,从未断绝,但却渐渐烟飞灰灭:“椒椒、椒椒、椒椒……”
兆学疚不觉与关鑫面面相觑的仓惶,无以自处。自责与哀伤在体内把他们坚硬的心在瞬间也炸得血肉横飞……
——落洞!
[1]春秋时宋国的君主,素行礼仪君子,与敌国对阵时,也以君子自居,不肯趁对方渡河时出击,白白错失战机,因而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