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翼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似乎在酝酿着不知如何开口,忽然他站定,没头没脑地冲口而出:“其实你没有二十二,你今年才二十一,那刚好是个五年一祭的大祭祖日子,于是就叫田祭,你爹又嫌不威风,所以又改了田忌。”
田忌又好气又好笑:“要我改生日?或者你想要我相信,十一岁的孩子真能让十九岁的女人怀孕?”
“哎,这么说吧,其实你原来的生日,是三金子,就是关鑫的。不然你若果是端午出生的,怎么不叫田文?”
这话骤然而来,竟十分刺心:这田文是战国四公子中的孟尝君,正好是端午这天出生,而端午乃一年之中怨气最重的一日,被视为大不吉,据说这天出生的人会克死父母双亲。但田忌却笑,越发见疑——这伏翼实在不似个读书人,出口就引古,这些话莫不是那糖二先生教的?
说完这一句,伏翼怯怯地递给他一个酒葫芦,“秋千让我给你的,她酿的甜酒特别的好喝。”
田忌怔了一下,接过来,伏翼眼光光地看他灌下一口,然后继续道:“那十九岁的细媳妇怀孕了,以这里的风俗,怀私生子是要被沉潭的。于是老关头只好提前给他们成亲。这时你爹就跑来把新娘抢走了,七个月后,细媳妇生下了一个娃娃,田家把这个娃娃送回了关家寨,他就是关鑫,原来叫三金子,后来他出湘后嫌不好听,就把三金合在了一起叫了关鑫。你是第二年才生的,可你娘因为想念你哥,也还有些别的原因,就把你当成你哥,生日也混在了一起。”
田忌和伏翼并肩坐在地上,传喝着芳洌的酒,田忌就苦笑着,极难得地口出野话:“你还是想要我承认,那关二银十一岁就×出个儿子来了?”
伏翼摇头:“我只是说,你其实不是你娘和你爹冲破世俗自由恋爱的结晶。别急啊,这读书人的新词儿,我学的。其实你肯定也晓得些关鑫的事,你想,如果关鑫是你爹的种,你爹能把他抱回去送还给关家?”
田忌要站起来,伏翼连忙拉住:“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不信,我还可以找出证据来,要多少都行……”
“就算我相信了……我要走了。”
“相信了就不该死咬着你哥不放了!还有关家。你娘在被抢前根本不认识你爹,更谈不上两情相悦,你爹仗势欺人的行为是不对的,这梁子是他先结下的,后来也不能怪人家关二银,而且除了这个,你爹还做了不少不地道的事,后才才天怒人怨被烧家灭户的,就像去年的情形一样,如果说,辛亥年你还小,只看到自己家被火烧那一刻的悲惨,那去年你总不小了,去年……你也参与了吧,也因为这个,潘二得记你的恩义,田少,你在其中时,你莫要忘了,你的选择,和当年的关二银是一样的,你无仇可报!”
见他油盐不进,伏翼也急了,一气吐出狠话来,就在伏翼狂风暴雨的指责中,两个人也跳了起来,喘着粗气、红着眼睛,牛一样互瞪着。
田忌在他的怒气之上又加了一层伤心,猛烈的忿怒伴随了深深的绝望,两者同时噬着他的心。伏翼一句一句赤裸裸的责难,逼得他无从逃遁,关于他父辈的荣光,被猛然抖落一地残酷的碎屑。
他不是完全没有见过,穷人被生活压扁,深夜跳江自杀,他们的生命里充满着使人悲愤的事实,但在排天的巨浪面前,这只小小的水花,甚至翻不起一点银色的水花;他也不是见过民众的愤怒,那暴威真能使天上飞着的鸟儿也落下来,使啼哭的婴儿也住了声音,连那山间的岩石,虽然在森严的天象之下凝然不动地挨过了几万年,说不定也要颤动,不也要粉碎呢!可他始终安慰自己,父辈就算有错,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就像作战的人会和恶人一样,这无法斩断欲望的根,这是世人的局限。可是,对于被伤害、被迫害的人来说,作恶就是作恶……
夜是多么静,多么温和,一种像白鸽似的温情在清苍的空气里荡漾,每一种苦恼,每一种哀愁,在这晴朗的天空,在这纯洁的神圣的光下都该得到安慰,沉入深眠。关于这个时代的梦想,欲望、成功……以及充斥在生命中空虚,一片空惘。
剩下的大半壶酒被他一气喝完了,酒葫芦摔在地上。伏翼看他就有些同情,欲言又止。田忌惨笑:“还有什么,你说!”
伏翼摇头,“事情倒没有了,我的消息很贵的!不过传话不要钱,免费的。”
“你说。”
“首先,是老大叫我传达,想跟你讲和,并且随时欢迎你回去。不过我哥和秋千都暗地里叮嘱,说让你千万不要回来,尤其不要跟老大混一起,当然不是说老大不好……他们说,你最好出去先看一看,看看外头的世界和变化,历来湖湘的好汉出湘便成龙,不值得为些小恩怨自作践。”
田忌就淡淡一笑,道:“我晓得,树老大的道道,只是眼前的小改小安,而他们见过世面的读书人,求的是大安天下,振兴中华!”
伏翼一怔,也不知自嘟囔了什么,有些苦恼。
“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老大让我们都能过活好,糖二让人活得有劲,我只盼着他们劲能往一处使,就好了。”
田忌的笑容不由得忱挚起来:“我也这样盼着。”
道理是这么的朴实和清晰,劲往一处使——小到我们每个人,大到割据纵横的军阀,再到许许多多的主义党派,都是一样的。
伏翼憨厚地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又回到了原题:“他们还说了,这个局有些卑鄙,但你们背负得太多,又太重情,如果不是这样逼得你一无所有,独存一身骄傲,你就难走得出去。”
田忌浑身一震,只听伏翼絮絮叨叨,又继续道:“我哥还说了,要多跟你说几次,因为你那劲头跟男人执意要讨老婆一样……他要我跟你说,一个年青人决不可能从寄籍山林的幻想里寻求解脱,不然就是刚走出一场噩梦,却又跌入另一个空虚的梦境。”
春夕的皎月,轻曳的柔条,郊野中飘散过来的青草的幽香,偶尔听见远处有几声狗吠。空中的青辉那么静、那么淡,笼罩住这人世间的一切,空气吸进体内相泉水般宜人,古树的树梢间透过来的稀廖的星光。
外面?出湘?这些念头火星一样闪过,是啊,他说自己今年才二十一,二十一岁时的青春岁月,人生的闪耀,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人间的酷运,往往只是折磨人的筋骨,而不赐给你死灭的。
“你的信息费,是一只金盅,对么?那秋老板,去年也是这样,送……我哥出湘,对不对?”
田忌轻轻地问,声音显得柔和,凄凉,遥远。伏翼怔怔的,他晓得田忌已晓得答案,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这也是一个通透的人。而生活恰似这凉夜的月色,正慢慢地泛动起温柔美丽的光。
他行去的时候,远处有人在唱《湘君》:“君不行兮夷犹,骞谁留兮中洲?美要渺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那歌声在天地间飘荡,沉重得像要把人间捧入天堂,其中有顽强也有祈望,顽强唱给自己,祈望是对着苍天。
伏翼看他走远了,这才忽然记起还漏了些,于是连忙跳了起来,冲他的背影大声嚷嚷——
“她要我告诉你,你不只是田少,是你爹娘的儿子,你还是这山、这水、这大自然的造物,是湖湘大地生成的君子!”
——湘君你犹豫不决停下脚步,是为谁停留在这水中沙洲?我打扮得漂亮来迎接你,急流中我为你驾起桂木小舟,我令沅湘不起波浪,我叫长江之水缓缓流,望穿秋水夫君你还没来,吹响排箫是想把谁求?
他渐渐行得远了,淡淡的夜色中,掩去了他暗淡的面貌,而他的黑披风依然猎猎作响,光华暗然流转。这是他最奢侈的衣饰,轻易不肯离身,天气热些了,锦缎就改成了丝绵。兆学疚就曾从这一袭黑披风中,尝试猜度他的为人,说他必定思慕《聊斋竹青》中的鱼客,欲得一袭黑衣,着身化乌,振翼而出,而遨游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