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山鬼盈盈笑道:“客人们,今晚我嫁妹妹,多得你们捧场,山野之人,物陋从简,只得薄酒相酬,我先干为敬,请各位大哥不要再客气。”
她的灯放在壁炉一侧,手上已换上了一只翠绿釉暗花薄胎龙纹碗,满满的俨酒倒在里面,也宛如翠绿的古玉一般,她婷婷地站在那里,真毫不做作的喝下一碗,碗底一照,喜得那十几条湘汉齐声轰动。
再看时,又有源源不断地端着满案的酒水果蔬穿梭而来的“热内”,浑身暗绿色,佝凄着身子倒退而行着……
正堂目间,他们已在桌上摆好了菜蔬,每个人面前都满上了烈酒,于是纷纷照碗举筷,再不好迟疑——既然已见识过了美丽的山鬼,参与的又是山鬼嫁妹的欢宴,还有什么事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只见席上尽是山中该有的鸟、鱼、兔、獐、香菇、木耳、笋芽等山货烹调而成,加上时新的果品,拼合冷热菜色,配上古雅适意的盆盏,就显得分外讲究与精美,显出了与时下的山里人家不一样的古朴与幽雅,而在一旁推杯移盏又是一个美丽得让人不能忽视又不好正视的山鬼,恍若正在参加一场穿越了时空的婚宴——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田忌仍旧是独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却不似他的手下一样,三五杯酒下肚后,就热乎忘形起来。他表示不好酒,似乎对吃的也不大感兴趣,他面前还是只有他那一壶还没来得及喝的冷泉茶,茶的香味正浓郁。于是善解人意的山鬼也不相强,只为他配上了一只茶杯,请他随意。
田忌随意,茶杯执在手里,间或浅饮一口,唇边是清浅的笑容,眉目间忽明忽暗,就如萤火虫一样。
顷刻已酒过三巡,山鬼早退了出去,说要亲自去迎新娘子。
夜,深极了就变浅。
这里的人也要醉饱了,只等着要看新娘子。山鬼的妹妹,会是什么样子呢?田忌再轻啜一口冷茶,侧耳听着外面时断时续的杜鹃声啼,无意识地转玩着手中的杯子,似乎觉得很有趣,于是他再次微笑。
下一刻,外面骤然乐声大盛,人们就欢呼着往门外涌去,这时那两个勤快的走卒“热内”就取了一个大蛇皮袋,飞快地把酒桌上所有的东西连碗带碟的往里收,树形铜灯也燃尽了,被一个“热内”随意地执在手里,等利索地收好后,他们一手一边抬了蛇皮袋走。
此时,只见外边正是由四个穿着皮衣,带着斗笠的“金累”,抬着花轿一颠一颠地迈着八字步走了近来,鼓赤色的单脚“晖”端着大喇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那美丽的迎亲山鬼就跟在轿子的后侧,于是那伙醉汉正好闹哄哄地堵在窄而险的路口,争着要看新娘子。
两个收拾残局的走卒“热内”也在此时退了去,飞快地与“金累”花轿交错而过,倒无人理会,于是拎了装着残羹冷禝的蛇皮袋溜下山去了。
单脚的“晖”被堵在关卡前的人墙冲撞着,早乱了乐声,“咯吱咯吱”叫着,被冲得跌跌撞撞,急眼了就叫着扔开了手中的乐器,也抛下了花轿,单脚蹦得像雀类,四下里散得干干净净。
美丽的山鬼退到一侧,无奈地笑着,像是在纵容他们的玩闹。
而被留下来的“金累”们抬着轿子,根本就冲不过去,他们当然无法打话,闷头冲得再凶些,渐渐少了玩闹的意味,拦在轿前的就倒了几个,关卡前的决口要开不开的,这时,枪就响了——回首间,树梢上,岩洞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一批山兽,呼啸而近时就直立起来,手中持的短统也“啪啪”地在他们的头上炸开。
关卡前突地明亮起来,不单只是哨楼这一间屋子,整个哨岗前都变得灯火通明。转瞬之间,险而峻的小小山坳间已经站满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湘汉,个个长刀出鞘,短统待发,把这小小的山坳围得水泄不通。就连那熏熏的醉汉似乎也在瞬间清醒了,一个个冷笑着堵在关卡的路前,而后面和四围又有持枪的冲来,那四个“金累”似乎被吓坏了,尖锐地叫着,不似人语。
田忌站在门口,冲上来的手下就慢了下来,等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来,越众而出。他们跟在他后面,利刃的寒光和猎猎的火光反射在他脸上,耀得人睁不开眼,“金累”们抬着轿子不由得往后退开一步。
美丽的山鬼忽然也冲了上前,身上的佩环叮当作响,她美丽的眼睛瞪着田忌,田忌的脸在明亮的灯火下分外地生动起来,他依然笑着,但眼神却已经冷冽得叫人心寒。
他手里依然不慌不忙地转玩着手里的酒杯,又厌厌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只是遭天劫的山鬼,而我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有情人,今晚就是山鬼嫁妹,那该多好?”
山鬼只是瞪着他,似愤怒又似悲哀,但更似只是被这变故骇得呆了。
田忌不知怎么就有些烦躁,这一夜艳情的戏份,动人着,悱恻着,却是一般的提防和欺骗,骗人骗鬼就是骗不了自己,他略一抬手,四下里兽形的湘汉就持枪逼近些,山鬼仍是没有反应,只是那四个维妙维俏的“金累”惊了,嘶叫着,神情也似受惊的异类,轿子滴溜溜地打着转,直转得人眼花,那冲撞之势更是疯狂,堵在关卡前面的人不免略略走避,忽然,他们就着那个小小的空子,哗哗叫嚷着,丢下了轿子,硬生生地挤过那伙汉子,连滚带爬地抢下山去了。
田忌站在那里,扫一眼仍然不知所措的山鬼,淡淡地吩咐道:“不用追,他们的货在就好。”
不追,也不开枪,只要不随意死人,与边城的仇就不会结得太紧。而这关卡历来只困得了走私货,是困不了人的,只要货在,把柄就在,这一回合就算是完美的结束了。
田忌不觉学那个糖二先生叹了口气,这一场,着实赢得让人心生怅然,他明白自己早相信了五六分,说不定还沉沦了七八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局有许多因素是自己不可解的,不可解的时候,人就会相信玄幻,相信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