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辣得狠了,一时又没自燃化灰,又怕自己忍不住疼,闹腾得厉害你们会烦,就想着把自己藏一藏……我以为……”
上尉识趣地不敢接茬,而是老老实实而又吞吞吐吐地交待着,田忌的脸就一阵青一阵红,心里着实又恨又恼。而事不关己的听着就忍不住想笑,越想越好笑。他们大多烦田忌多些,见他吃瘪,竟对那绣衣哥又多了许多好感。
“唉!真不是故意的。田少,你别急,我错是错了,可弟兄们都齐齐答应过,蛮王选出来才定夺杀不杀我的,你可不能先动用私刑,断了湘西好汉的好口齿啊!”
田忌心中又恨又怒,而底下其他两伙又趁机乱糟糟地附和,替那小子求情。
上尉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于是连忙又换了个话题:“各位好汉,田少的道道……现在也有点不好使了,那蛮王怎么算?”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绣衣哥,你说!”潘二爷马上接上。
田忌斜眼看着上尉,眼里闪过杀机和威胁,上尉琴瑟了一下,果然又识趣了点:“田少的道道明显比我们的强,我们就听田少的吧。只不过,鼓坏了……可还能补好的,等补好了,我们就得认,弟兄们说对不对?等田少补好了鼓,我们再推举田少为我们新一代九溪十八垌的蛮王,好不好!”
“对对,就这么算……”
其余两伙当然巴不得先这么收场,田忌却又恨又怒:再到下次,那不知又推到何年何月,而人皮鼓少了出其不意这一着,不定还有什么变故。而事情这么一延后,只要蛮王没有选出来,这小子的小命也就暂时保住了。好精刮的如意算盘!
田忌强压下怒火,冲上尉眨了眨眼:“我们这里有句话,兔子掩面,只不就认得是他,却藏不得身子。”
上尉警觉不安,却只能静观其变。
田忌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人群中就有枪夹持了一个人推了出来,上尉蔫了,不消说,这个人正是把身子藏得好好的掩面兔子……关鑫。
田忌上下打量着他,微笑:“看来你真是同乡……”他说着扫一眼新暴发户边城生苗,那里没有异动,于是田忌笑得更愉快了:“那我给你三次机会,回答我。他,是谁?或者是,你的老大,是谁?”
所有人都定在那里,迎接他们过来的人,马上想起了这两人确是一路来的,这信息随即传开来,顷刻,被那上尉层出不穷的插科打诨暂时化解了的敌意和警惕,被这一下突然警醒了过来。这确实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关鑫黑脸如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至少有三个黑洞洞的枪口五个明晃晃的刀口对准了他脆弱的颈脖,可他木然不变色。
不知怎么,上尉就觉得这两个人有些相像,一个是笑,一个是沉,都有着超人的沉稳和过人的胆魄。
“龙延久……”
果然是人死万事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万无一失的回答引来了群骂,还有不少恼怒地建议:“人是木雕,不打不招。打着问。”
田忌只悠悠地道:“第一次。”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关鑫的眼前掠过好些浮光掠影般的江湖旧梦,有什么,是能让人暂时作为护身符的?关鑫看着那群找不到一丝往日影子的暴发户打扮做派的同乡,想到或许可以庇护他的父辈,他的灵魂空虚与落寞得就像那山谷外未曾开春化雪的荒原一样,哀愁着不是,不哀愁着也不是。
而他开口时,父亲的名字竟然自动拐了个弯,变成了:“吕子。”
对于这个名号,众人又是一阵笑骂鼓噪,关鑫有些恍惚,又有些悲哀,不管怎样,不是还有一次机会吗?
可上尉第一次发觉那笑眯眯的田少突然变了脸,一时间看不出喜怒,可他却是激动了,他激动时先涨红了脸,衬得那麻子更是生动,凹陷的目中射出拗执的光,显得脆弱而神经质。那两只眼睛忽而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芒,忽而又显得暗淡无光,恰如两只萤火虫一样。谁也不知道那里面蕴藏了什么样的旧事在翻腾作祟。
只见田忌慢慢地转过脸,看上尉的目光有些惋惜还有些不舍,眼里冷光一闪一烁,关鑫就突然明白了,这个名号,让他动了杀机了。
关鑫的手心开始渗汗,而田忌的枪已经举了起来,直直地对准关鑫的额头:“这一次你可以报自己的名字,我们这里的弟兄死了总得有个名字。”
上尉急了,跳过来,挡在前面:“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他是我的小弟,你既然不能先杀我,怎么就先拿小弟开刀了……我们再商量好不好?”
田忌不笑了,毫不掩饰眼里冷冷地闪耀着的疯狂杀意:“我还不想杀你,如果你执意挡着,那也可以先杀你。”
天上的星星变得孤而亮,是启明星在闪耀,天,马上要亮了。山风变得轻柔,火光温柔地跳跃,松烟浓而乱,缭绕着,缠绕在每一个空间,而徒然而来的杀气凝重得就如同这凝固的紫蓝天色。
田忌眼里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意让所有人都不敢去冲撞,当然,也没有必要。倒有人舍不得上尉,七手八脚地把他拉开,关鑫就有些欣慰,这个人,还是可信而有些本事的,虽然正是他的好奇害死了自己。
上尉挣扎着,不肯接受那些人的好意:“放开!他是我的小弟,他是跟我来的,要他死在我面前,留着我就只能做奸细把你们都害死,才能替他报了仇了。要不违我们的本意,至少就让我挡在他面前,你们要救我,就帮我救他,不然除非先杀了我!”
众人只好放开他,却不好为他出头。他再有魅力也不行,这是行规。
上尉站在田忌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把他们紧密地连在一起,田忌觉得自己越发爱他,可他的右手一点儿也没有抖,就像上尉的声音一样镇定。
“我才是他的老大,方才那个名字惹了你,可那不是我们。”
田忌冷笑,关鑫苦笑,他再能言善辩,再机敏百变,总是个外乡人,他不懂得湘西人,再不同也是些外面粗硬,心里细软的汉子,他们不怕硬只怕软,一句好话会使人像绵羊一样顺柔,可是你若撞翻了他们的脾气,他们就不同你客气,哪怕你是块石头,他们也拿头撞你个粉碎,这块得罪他们的石头,若是找不到,他们会去撞墙,撞石碑,找一切石头的本家来出气。
仇恨,是这样延绵着来的。
“那你自己说吧,你是谁?”
田忌叹息着说,那语气,每个人都能猜得出,这一问,只是在尽湘西人最后的仁慈和慷慨,对一个死人的慷慨。
“兆学疚!”
田忌点头:“我记住了……”
“……你动我一下试试,自然有人不答应!”
兆学疚扔出他那句总也忍不住顺嘴溜出来的恐吓,心里却是又急又慌,再没辙了才这样的呆。但他却做不到躲开独活,如此一来,不用别人唾弃,他自己也活不成了。无论在哪儿混搭多久侵染多久,这点书生意气(酸气)和江湖侠气(傻气)总也不肯丢,它撑起他这个人,在乱世中飘蓬傲立,一次又一次。
这时,拉动枪栓的声音同一时间纷乱地响起,兆学疚身边迅速堵上了人的围墙,严严实实。
——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他这句百试不爽的恐吓竟然又一次灵验了!
田忌眼中不无诧异:“边城的苗家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兆学疚不无庆幸地看看关鑫:“是你老乡呢,真够义气!”
关鑫摇摇头,他晓得决不是因为自己。
果然,那暴发户装扮的一伙回答了:“我们的头不在,论理这事不该我们管……可我们都晓得,兆学疚哥哥是我们边城苗家的糖二先生。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教他在我们面前有个闪失,若都豁出了命还保不住,自然又有我们边城的弟兄们继续替糖二先生来报仇,决不敢含糊!”
……兆学疚最先怔在那里。
田忌也好生犹豫:眼前这一小擆人自然好对付,可谁都晓得,凤凰往西,扭光,边城苗寨,苗疆腹地,所处地势使然,愈封闭愈艰险愈执拗愈不屈,这是一种血质渊源。真惹翻了他们,真会后患无穷。
“我以为边城最讲蛮不出境,汉不入峒。”
兆学疚马上听出了松动之意,于是挤出来,开朗地笑着,大声道:“那是过去!客家苗家土家都是一家人,只要意气相投了,都是好弟兄!田少,等你把鼓补好了,不正是要把我们这九溪十八垌的好汉都齐集起来,拧成一股绳,打出一个天下,闯出一条道道,让大伙同做好汉,同做大事吗!”
田忌恨得直咬牙,却不得不附和地笑,兆学疚趁机道:“天要亮了,大家都恨忙,要不……就这么先散了吧!田少,潘爷,我们日后再聚?”
众人巴不得这一句,田忌眼睁睁看着乾坤被这糖小子嬉笑着搅浑,却是无可奈何。而他一旦挂上了边城生苗的圈子,就算同是江湖中人,剔去了奸细的嫌疑。于是大伙顿时放松下来,马上巴不得认可了他这个自己人。人心也随即被他笼络了过去,他似乎天生就有着那热乎乎的亲和力,让人心生好感,也生出向往。
“这糖不是吃的糖,是堂吉诃德的堂,以后再给你们细说那个故事……我?我不早说了吗,我是来交朋友的,陌生人只是我们尚未相遇的朋友,天底下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我兆学疚的朋友!”
兆学疚朗声笑着,说着,在那群生苗的束拥下迅速离开,潘二爷的那一伙也情不自禁乱糟糟地跟随,田忌又气恼又嫉妒,但他一时不觉,自己看过去的目光竟然也是留恋带笑的……
——只是瞥到关鑫时,他的眼光马上变得阴寒彻骨。
此时,关鑫也暗斜了长豹眼看他,只是目光远比他还要复杂:仇恨,悲哀,眷恋,疑惑,矛盾……
他也晓得吗?他们应该是兄弟,至少有一半血缘的亲兄弟。而兄弟间,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的刻骨仇恨吗?
关鑫不晓得……如若方才由得自己第三次报出他们共同的母亲的名字,换来的究竟是血脉相连不舍的生机,还是决不通融的仇恨的拼杀?他不晓得。
而他不能停顿的尾光里,只看到了对方冰冷的目光,像自己一样,蕴含着化不开屈辱。而他飘荡的黑色披风带起的光和影,使人更显得孤独,压抑,危险,就像一把蓄势待发的枪……
东升的嫩阳将半个脸偎着东边遥远的山头,把天空朵朵云彩染成金黄的颜色;河流像一条火蛇,磷光闪闪;漫漫的河源上,有紫色暮霭在低低地徘徊,绚烂而且模糊;有晨鸟啊啊啊地叫着,从山里面飞出;坡下小村里的炊烟,袅袅地,盘旋地,纠缠在村子四周苍翠的竹丛间,仿若仙女的素带临风飘举……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