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烧屋呢!一些好事不做,专一干那促客短命的营生,还怪我,这不是犯夜的倒拿巡夜的了?我看你这个东西,待要说你不是个人,你有斩眉多梭眼的说话吃饭,穿着件人皮装人,待要说你是个人,你又一点儿心眼都没了!不识人心,我就是做了绝户,我也只是喂狼不喂狗!”
关鑫充耳不闻,喝得口滑,每碗都一口灌尽,而那女子虽然骂得紧切,添酒倒也及时。反正无论她说什么,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伤人的意味,仿若被美丽的花枝鞭打在身上,丝毫不觉得疼痛一般。
上尉才喝出滋味,也要添时,酒坛早被关鑫一顿豪饮放空了,上尉有些发怔,似乎酒醉的是他。
“我叫皎皎。”女孩子连忙朝上尉安抚地一笑。
关鑫晕乎乎地在心里搜刮一遍,确定自己决不认识。当下心里坦然,也有点失落,毕竟他先前还一直以为她跟自己可能有些旧,她似乎对自己有些……但这样一来,原来的那些感觉显然是自己神经过敏,需要统统勾销了。
上尉似乎也有些恍惚,似乎这个名字也使他想到了什么:“皎皎,是哪一个字?是骄傲的骄,还是娇美的娇?”
“你猜猜!”
上尉摔摔头,似乎要摔掉一些往事,而后笑了:“我该想到的,娇气和骄傲都不是你,你该是辣椒的椒,又暖又辣,人如其名,再恰当不过了,椒椒,对吗?”
椒椒拍手大笑:“对啦!先生,你是真聪明!”
此时,关鑫正被那酒劲冲得动,那熟悉的感觉烫炽着他的心,他只焦灼地想回家去,就像当初他迫切地想离开一样。
“我们走了!走!”
上尉还没来得及表态,椒椒陡然色变,跳起来瞪着大眼睛就锐声骂道:“你去你去!谁拦你了?怎么井和河里有盖子吗?厨房里不是刀?那里没放着绳么?另托生托生才新鲜哩!我留先生吃鸡,谁拦你了?就是那酒,也是我请先生一人的,一人有福,拖带满屋,你个添数的还在大风里吊了下巴,嘴也赶不上的!还不走!你自己就是老和尚丢了拐,能说不能行吗?”
关鑫就是个泥人,也被骂出了几分土性来,况且酒后本就性高,当下一撑桌子就站了起来,俯视着那浑身喷火的小女子,椒椒更怒了,无奈身材娇小,震慑力不够,于是一下跳在了椅子上。上尉又好笑又庆幸,幸而椅子不算太矮,不然估计她得跳到桌子上去。
两人狠狠地互瞪着,上尉也并没想着要打圆场,忽然,关鑫不干了,转身就走,椒椒就有些慌张,又有些失落:“你去哪里?”
“我要吃饭!”
他快得上尉都来不及提醒,就推门进了方才他们不惜**才逃离的蛇屋。
椒椒溜下椅子,有点不好意思,安抚道:“别担心,蛇儿不会咬他,他又喝了蜈蚣酒。没有蛇虫咬他的。哼!咬了也该!坏人!”
上尉也摸透了此地的人大多嘴辣心软,特别是她一串串的骂起人来,真真……好听!似乎她的舌头就是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说话简直比唱歌还好听。
果然,关鑫进去一久,她就不安起来,几次想进去瞧瞧,但都被上尉用话巧妙地挤兑住了。好不容易等到人端了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香的大沙锅出来,这才松弛下来——随即又开始骂人:“又不是孵豆芽菜,我要你瞎添乱!吃倒积极了,要吃烂肉,就别惹着火头!不晓得?”
关鑫看见吃的上桌,就如同方才遇到喝的那样,自然肯安分受骂了。椒椒一边念,一边利索地分碗筷,舀肉添汤。那两个真当她在唱歌,耳朵的功能早被别的占满了。一天没吃饭,饥肠辘辘,五俯神已是张了一个大口在那里专等。幸而沙锅真真够大,又堆得满满当当的!
锅里是一整只剁碎的桃源乌鸡,配上些山菇、木耳、粉带、火腿、咸肉,十分富足。让人不觉猜想,没准她已经把全部的家当都填这锅里炖了。然而,与此同时,好像并不影响他们想要谋财断路——这种热情慷慨和残忍麻木,似乎能毫不冲突地相容并存于他们的生活中,真是一件让人费解的事。
顷刻肉尽汤罄,他们饿狼一样吃得心满意足,然后上尉开始赞不绝口:“好椒椒,你真是好手艺,这桃源乌鸡真是名不虚传,特别是那鸡颈子,又韧又鲜,和别处的肉还不一样呢。”
椒椒自己始终没怎么动筷,脸上总有些忧悒的神色,此刻一听这话,像是闷头挨了一棍子,整个人都怔住了,眼睛越瞪越大,同时桃花脸如双色花一样,红了白,白了红,而后忽然尖叫一声跳起来,也不见怎么着,小嘴一抿,那让他们大吃苦头的诡异哨声锐然响了起来。
上尉一颗七窍玲珑心,马上想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这错,显然不是他先惹起的。
那始作俑者见东窗事发也坐不住了,一摔碗筷跳起来,恰好见青影一闪,他的手又比那影子还快些,一出手就凌空捏住了七寸,另一只手握在尾部,双手一拽,就干脆利落地拉成两截,扔在地上。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准、狠。只瞧得上尉目瞪口呆。
椒椒眼里都能喷出火来,小嘴顾不得骂人,只吹出那诡异的哨声来,每次声响,都有几道蛇影扑来,关鑫见不是头,一手甩开死蛇,忽然转身向椒椒扑过去,上尉“哎”的一声,声音里其实不无欣慰,他这一声又与椒椒的尖叫合在了一起,上尉就叹气:这椒椒一慌乱就尖叫,这口哨就吹不成了,那不就更没胜算了吗!
椒椒尖叫未了,已被关鑫老鹰抓小鸡一样夹裹着弄进了屋里,椒椒胡乱叫骂着,顷刻关鑫独自出来,用力把门拽上,很有准备地从怀里掏出粗绳子绕上,卡住。
椒椒在里头不歇气地骂着:“这伙凶棍,遇文王施礼乐,遇纣王动干戈的神光棍!就是没了王的蜜蜂,不怕猫的老鼠,还有什么忌惮?若天爷放过了,叫你们得意了去,这世间还有什么报应!老人都说,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灵!我的蛇儿没得罪你没伤你,我好心给你们酒喝给你们鸡吃,你们居然把我的蛇儿弄在里面一锅炖了吃!呜呜!好狠心的贼!我怎么就……”
关鑫当然不信这能有什么报应,他打小就一路剥蛇皮制胡琴,采蝉壳换药糕大的,只当这些是做惯做熟了天经地义的。
上尉瞧着好笑,悄声问:“你没堵她嘴,她怎么不打口哨放蛇了?”
关鑫嗡嗡地答:“苗家最忌在家里或夜里打口哨。”
上尉忍不住笑:他了解这类醉汉,醉的只是姿态,决不是心智。看来他铁了心要快些离开,才故意闹了这一出。那就不好再耽搁了。
上尉于是走近喧闹不堪的门前,柔声道:“椒椒妹子,我决没有与你为难的意思啊,你别把我也骂进去吧。你当蛇是好的,跟它们好,如果有人觉得不好,那你也别难过。我告诉你,我在英国时,见过英国一个最伟大的作家,他叫哈代,他从出生起就与草木鸟兽为伴,一天他妈妈干活完到屋里,发现一条草蛇正和婴儿哈代一起在摇篮里安睡。后来,他的这些‘朋友’给了他巨大的创造力和想像力,可以说是它们成就了哈代的成功。你看,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椒椒初时仍骂,到后来渐渐听出了神,安静下来,上尉趁机发问:“椒椒好妹子,你给我们指个路吧!在竹林里一群女孩子指了北,我们在走北遇见了橘林,在橘林里又有一个小兄弟给我们指了南,往南来就遇见了好椒椒你,现在我们要走啦,照例也该是你给我们指个方向才好。”
椒椒怒气冲冲地冷笑:“继续向南,不怕死就去!”
“好的,谢谢,再见!”
椒椒在门的缝隙里见他们真要往南走,渐渐慌了,锐声嚷道:“你们回来!喂!不要去!去不得的!”
上尉听她的尾音里都带了哭腔了,那么倔强的辣妹子竟然都要哭了,他毕竟心软,一边抬手往那边挥了挥,一边把关鑫带了个方向:“对女孩子不要那么硬,女孩子其实很柔软。先换个方向,待她看不到我们再折南吧。”
不管怎样,他们已经转身离开了那幅画,正要回到现实世界里去,那里事在运动,人在变化,光在闪烁,生活在一条清澈的河水里漂流,不管它流过泥巴还是流过岩石……
而上尉回味着椒椒的泼辣野性和率真善良,不知怎么心就渐渐变得轻快起来,涨得他情不自禁就引颈高歌:“乡里妹子进城来,肩挑手提路难捱,何不嫁到我家来,出门三步有人抬!”
很快,和歌远远的应声而来:“城里伢子莫笑我,我打赤脚好得多,没得田家勤耕种,没吃没穿没法活……”
好美的歌!
上尉忍不住笑,笑了又笑。虽然,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世界虽然很大,但对一些人而言,它其实也很小,小到他们转弯拐角都会再一次相遇,相识,相知,相随,又或许是相撞,相争,相搏,永远相向……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