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大哥把马缰绳丢给石娃,径直向一片荒野走去。陈玉昆满腹狐疑,一步不落地跟了过去。走过一条田坎,跨过两道沟壑,穿过一片桑林,哑巴大哥停下脚步。他把芭蕉叶包塞到陈玉昆手上,朝前努努嘴,掉头返了回去。芭蕉叶包喷着烧烤斑鸠和竹鸡的香味。哑巴大哥让他带吃的找上门,莫非兰儿藏于此地?若是如此,岂不是天方夜谭!陈玉昆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撩拨开一枝挡了视线的灌木枝丫。眼前的景象,如美丽的电影画面,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在一片青草葱绿花儿盛开的斜坡上,兰儿双手枕在脑后,舒服地躺在上面睡觉哩。缓坡的下面是口塘,塘面鱼飞虾跃。塘的四面长着桑树,一面面巴掌大的青嫩桑叶远远伸到缓坡上,触到了兰儿的脚丫上。三月阳春的下午,阳光和暧,蓝天飘着几朵白云,一群鹭鸶和翠鸟在浅水湾里觅食,远处江面上有穿梭往返的帆船,无数白色水禽在江面上翻飞。陈玉昆突然想到了童话,童话里就有许多如此画面的描写。他轻轻地,一步一步,走进了童话里。
镌刻在陈玉昆记忆深处的情景,自然是他踏到兰儿身边后发生的。后来,陈玉昆常想,兰儿这个湘西土司府的乡绅闺秀,如何老是就喜欢长沙读书时的那一身学生装?白衬衫,蓝裙子,宽口胶底黑布鞋。就连头发,也是齐眉短耳的学生式。半年前,他背着她,送她回家的晚上,她就是这身装束。素素净净,真好!那晚的情景回忆不得,一回忆,兰儿趴在他背上的每个细节都搅得他心慌意乱。在上海和北伐军里应外合打北洋军,一度战事吃紧。他和几名工人战友被围困在一间小屋里,**就在门口轰轰地炸,他突然想到了兰儿,想到了她顶在他背上的两个酥酥的**。他想,此刻要是能抚摸一会那两个**,就是一炮弹把他炸死了,他也心甘了。炮弹没有炸死他,只是一块弹片划过了他的眼角。他血流满面,擦也不擦一下,就一手甩着驳壳枪,一手挥着大刀,不顾一切地冲在了最前面。他要冲出去,活下来。他要再见到美丽的兰儿。此时此刻,兰儿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她手里还握着一枝桃花。枝端的一朵花贴在她白皙的腮帮上。真美!陈玉昆摇着头赞叹。
一只小蚂蚁,晃着贼亮的脑袋,顺着桃花瓣爬到了兰儿的脸上,爬进了她那浅浅的笑靥里。兰儿嘴角微微颤了颤,鼻翼翕翕合合。她醒了,陈玉昆想。他愿兰儿就这么睡着。他扯来一根草,轻轻地把蚂蚁引到了草根上,丢到了一边。兰儿醒了。她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乌亮的眼珠儿转了又转,最后盯在了陈玉昆的脸上。陈玉昆看到,他的头像映在了她的眼眸里。陈玉昆不说话,只是微笑。兰儿也不说话,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说了一句:“这梦真美!”陈玉昆轻声说:“不是梦!”兰儿自言自语:“不是梦?可我如何就像在做梦?梦里陈玉昆死了。眼前这个陈玉昆,如何就像活着?”陈玉昆呵呵笑了起来。他说:“兰儿,你看清楚啦。我是人,不是鬼。”兰儿一阵目瞪口呆。她猛地弹跳起来,一把搂住陈玉昆的脖子,嘤嘤地哭了,又咯咯地笑了。又哭又笑中,兰儿说噘着小嘴儿说:“不理你了,真的不理你了。”
陈玉昆抚摸着兰儿的背,大口大口吞着唾液,说:“不理我了?可你看你看,把我的脖子都搂疼了。”兰儿浑身颤抖,也强烈地感觉,她的一切,在此时此地,就要被这人拿走了。在长沙,多少风流倜傥的同学围着她转,她的手指头都不曾让人碰过。她多少次幻想她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那个是如何完成的。她如何想,也没想到是这个人,是这个环境。这个人黑不溜秋,尖嘴猴腮,关刀眉下一双鹰般锐利的炯炯的眼眸。最难看的是尖得能刺破人的喉结。还有,眼角那块疤,是何时添上去的?陈玉昆眼角新添上去的疤,看似丑陋,却陡添了大男子的英雄气概。兰儿一口吻了过去。吻了伤疤,再去找他的嘴!兰儿豁出去了。她想,她不能再失去他了。不然,整日里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徒耗精力,不如此刻敞开心扉,向他坦白一切。一个姑娘家,如何启齿?干脆把自己交给他,作最彻底的坦白。
兰儿疯一般亲吻陈玉昆。片刻之后,陈玉昆抱住兰儿亲吻抚摸。陈玉昆起初想设底线,在美人面前,推却终究是可笑的虚伪。一想开,他的防线彻底崩溃。他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唯独缺少女人。三年前,他父亲病故,临终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唯一的遗嘱,就是要陈玉昆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陈玉昆一直在忙,忙到把父亲的遗嘱忘到了九霄云外。陈玉昆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教徒。在他心中的火焰被点燃后,他比兰儿更疯狂。他猛地将兰儿扳倒。他的舌头伸到了兰儿的嘴里,野蛮狂搅……过后,陈玉昆才发现,他的两肩有无数淤青泛血的齿印,背上的指甲抠痕,重重叠叠,一条又是条……太阳不知何时西沉,三月的晚风,夹裹了些许寒冷,嗖嗖地吹来。远处传来了哑巴大哥“哦哦欧欧”的呐喊。兰儿扑哧笑了。她说:“哑巴大哥叫我们别忘了吃烤斑鸠……”“你怎么知道?”陈玉昆惊讶地说。兰儿说:“就知道。打开芭蕉叶吧,我早闻到香味了。”“你鼻子真灵,烤的什么都闻得出来?”陈玉昆又是惊讶。兰儿柔声说:“哑巴大哥喜欢套鸟。斑鸠、竹鸡也是怪,喜欢群起群落,结果被套住的多是它们。”陈玉昆侧过身,把头埋到兰儿胸口上,吸了一下鼻子,又吸了一下鼻子说:“我记住你身上的气味了。以后,也一闻就闻出来了。”兰儿揽住陈玉昆的头,幽幽地说:“你那股味,在你背上那天,我就记住了。刚才的,你蹲在我身边,我在梦里,也一闻就闻出来了。”陈玉昆不说话,使劲吸了几下鼻子。
天色全黑了下来。白天的喧闹似乎在那一刻休止了。只有远处虫儿唧唧,蛙声阵阵。浪涛声声拍打着江岸。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空缀满繁星。星星眨巴着眼睛。雾气浓重,露水冰凉。“阿嚏,阿嚏”,兰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说“天凉了,我们走吧。”陈玉昆拉住兰儿的手,依依不舍。“贪吃的猫,没有明天啦?起来,起来,我二哥他们等你急了。”陈玉昆的心“咯噔”一下,沉甸起来。“咦,怎么啦?”陈玉昆脸色突然阴沉,兰儿暗暗吃了一惊。“没……没怎么。”陈玉昆勉强地笑着说:“你快回家吧,烧点姜糖水喝,你着凉了。”
自己马上要走的事情要不要对兰儿说,陈玉昆心里一直很矛盾。直到兰儿愉快地说“明天下午去你那儿看相思树”,转身向哑巴大哥跑去,他都没有开口。他甚至没有多看几眼兰儿远去的背影。这都怪哑巴大哥和石娃。他们各拿一支电筒,向他们乱射过来。石娃把缰绳交到陈玉昆手上时,还递过来一块烤番薯。烤番薯还冒着热气,石娃说:“饿坏了吧。”几只烤斑鸠和竹鸡哪里管用,陈玉昆早就饥肠辘辘。他一手接过来,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几口吃掉烤番薯,陈玉昆想到兰儿。她也有一块烤番薯吗?黑暗中早没了兰儿的踪影。不远处,有两支电筒的光柱一摇一晃。光柱里响着兰儿咯咯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