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芳华夫人的福,我在陈寒的床上睡着了,这一晚无梦,是从王三一家之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次。我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我现在在陈寒的床上,我还保持着睡着前身子蜷缩的姿势。可以感觉到身后的位置空了。被子被很规整的盖在我的身上,而且是被细心的压在了我的脖颈处。
我撑着床坐了起来,窗外的天已经光亮,但由于太阳还没有出来,显得很阴沉。芳华夫人早已离开这个房间,但是为什么陈寒没有叫醒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好好睡一觉后,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对周围的又都充满了好奇。我从窗里小心翼翼的往外看,确定没有人后我便下床走出了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陈寒房外的景色,院子里没有什么生气,甚至有些颓败,却有一股清澈的水流从院子里趟过,柔和得没有一丝声响,那股温柔下的石头已经被磨得光滑,静静地甘心情愿的在那里躺着。
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上开着白色的花儿,有的还是个花骨朵。我走进观赏,是白色的茶花,叶子和花瓣上沾有些许晨露,更高处的晨露还滴在了我额头上。这白色的茶花在我的眼里为什么这么的忧伤,风略过摇摆了她的枝叶,她是在和我说话吗?感伤充进了我的心窝,我不由自主的抚摸了下左手手腕,曾经这里也有一朵茶花呢,但是她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芳华山庄处在齐云山上,早晨的露水附于植物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格外凉,我被这寒气侵入鼻腔,连打了两个喷嚏,本能的双手抱肩来回搓了几下给自己取暖。
一件斗篷从身后盖上了我的肩膀,一双手出现在我眼前,还把帽子扣在了我头上。
“早上露水寒气重,小心身子,重少夫人。”陈寒的声音,失去了昨晚亲近的气息,变回了冷冰冰的口气,而且还特地称呼了我“重少夫人”。
感觉他的语气把我们拉开了很远的距离,昨晚明明还叫着‘歌言’。我这是怎么了,竟有些失落。
我把视线从茶花树转到了陈寒的脸上,他看见我在看他也不避开,反而也直视着我的眼,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会儿他依然没有转开视线的意思,我不好意思的转了下眼珠子装作看其他的东西然后避开了他的视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陈寒念起了诗经里的蒹葭。
我知道他要对我说的,其实是下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可是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揣摩他这话的意思,我必须在今天中午午宴开始前赶回厢房,所以我现在要抓紧时间问完昨天晚上因芳华夫人来而被中断的问题,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低头看着陈寒的腰带问他。
“什么?”他折下了一枝茶花,放在手上端详着。
“我上次从你的书架上拿走了一本书,我不是有意偷走的,只是很好奇,”我忙先给他解释,然后进入正题,“那本书里写着一些事情,过去和将来的事情都有,而且将来的事情很诡异的与现实相符。我想问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本书也是突然出现在我的书房里的,我翻看了些内容,里面好像是记录一个女孩历经的重要事情,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好像是……”陈寒皱起眉头思索着。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讶的看着我。
“书上写的是你。”陈寒用眼神向我求证。
“对。我去杀王三一家的事情,”一提到王三一家我就难受,我压制住颤抖的声音,继续说,“还有我被困在火海里的事情和你来救我的事情都提前写在了那书上。”
“我现在终于知道昨晚你为什么不愿意我进去救你了。”陈寒苦笑道。
我心中其实还有一个疑惑,但是没有和梁叔他们提起过。
“上面的笔迹可是你的?”我问道。
“你在怀疑我?”陈寒用不可思议的口气说道。
我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不去怀疑他,但是我认得陈寒的笔迹。我也觉得很奇怪,只见过一次他的笔迹,我竟然能够如此清晰的记得。
“你相信书上说的吗?”
“我不想相信。”但是我不得不相信,种种机缘巧合让我感觉到我的咽喉已经被扼住。
现在看来,已经不是简单地陷害设计了,因为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他”在掌控着我,他不需要陷害手段,他直接操控着我!想到这,我开始浑身发抖,究竟是谁,究竟有谁要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抱歉,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陈寒彬彬有礼的说道。
我笑着摇摇头,他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呀,我也一样,甚至比他还少,我怎能责怪他。
我和梁叔他们来芳华山庄的目的就是想查清楚那个神秘图案的秘密,从而找到我父亲的下落,现在能解开的谜题也解开了,我实在是不想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最终我向陈寒说明了我来这里的目的,还有我的真实身份,并不是什么重家少夫人,说明这一点,并不仅仅是想对他坦诚,而是我根本就希望他知道我至今没有婚配。
虽然芳华夫人几乎软禁着陈寒,但若是陈寒不愿意,谁也奈何不了他,即便是和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养母芳华夫人,因为他可是堂堂的芳华山庄庄主,名副其实。所以在我得到陈寒的特许,以病重不想传染他人为由中途离开芳华山庄的时候,芳华夫人没有说一句话,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说了一句“寒儿做主就好”。
因未到约定的时间我们便要离开山庄了,没有办法及时通知重家老车夫过来,只好听从陈寒的安排,让山庄的人送我们下山。
在马车上的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精神状态也得到了缓解。
“再不离开我就要闷坏了!”习惯了到处游荡的兰天像脱了缰的马开始哄叫着,“歌言你是不知道,我和师傅成天躲着那个庄主可辛苦了!”
我看着兰天孩子气的脸就觉得想好好疼爱他,这般大年龄就已经是有数年江湖阅历的人,吃过的苦一定很多,但他一定是笑笑就让难事过去了。
“其实走之前,我已经告诉他我们的真实身份了。”我看了看梁叔和重影说道。
“他?”重影反问,“你是说陈寒吗?你不怕他和芳华夫人说出我们的事情吗?”
“他不会的。”我第一次在梁叔面前那么明明白白的帮陈寒说话,我知道梁叔不怎么喜欢陈寒,就一直没有在他面前特意说起过。
“我的傻妹子哟,以后不要这么轻易把身份告诉别人,知道吗。”梁叔边说着便摸出怀里用白布抱着的茶叶,拿了一小撮放进马车中备的茶壶里,从兰天那拿过水壶倒出热水。
兰天好像一直记着梁叔喜欢喝茶,随时有可能要喝,所以从来的时候就经常备着热水在身上,但热水不好保温,他必须在驿站,路边小店等地方频繁下车换水,看上去,竟也是乐此不疲。
马车向前驶去没多久,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赶忙对马车夫说:“车夫!您请停一下!”
“好勒!”那个车夫马上应声停下,像是做好了我会下车的准备。
我掀开帘子就跳下马车,还未等梁叔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往回跑了好几步。
“你要去哪?”兰天掀开马车后面的帘子伸出头问我。
“回芳华山庄一趟!我有东西忘带了!你们不用跟过来!”我回头看到马车在原地没有跟过来我就很放心的继续往芳华山庄跑。
我要回去拿的东西,是兰天的那块手帕,没有记错的话,是在王三一家出事那天落在了陈寒的房间里,现在应该在他手上。
还未完全跑到山庄的门口,我就看到一小男孩在向我招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兰天的手帕!
“姐姐,姐姐,你来了!”小男孩背着一个几乎拉到脚踝的布袋,蹦蹦跳跳的叫着。
“你是在等我?”我指了指自己,然后看了看四周,除了这孩子再没有其他人。
“嗯!有个哥哥说,会有一个漂亮的大姐姐来这里找我,见到她就让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她。”小男孩说着把脚踝旁边的布袋扯到胸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卷轴。
他把手帕和卷轴绑在一起,对我说:“喏!给你!”
我接过小男孩手里的东西,微微笑了,陈寒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拿这手帕?这是我脑海里闪过一个景象,脑海里有个昨晚的记忆醒了过来,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陈寒喃喃自语说:你究竟喜欢谁?是处处为你着想的重家少当家,还是送你手帕的那个人?
我总不会以为陈寒说的话是对坐在他房间里的芳华夫人说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
我从随身背着的小布袋里拿出唯一的一颗糖给了小男孩,那颗糖还是上次在大堂里拿着拨浪鼓大声哭泣的小女孩给我的,作为我安慰她的小小报酬。我想,她要是知道她的好朋友是被我……的话,一定会恨死我的。
“快回家吧!”我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
看着他用小短腿在我眼前跑走后,我拿着陈寒给我的两样东西也往回跑去,梁叔他们的马车还在等着我呢。
不一会,我就跑回了马车停下的地方。我爬上马车后,车夫很快就启程了。我拿起小茶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喘着气把手帕放到兰天的手中。
“还没有来得及谢谢你,那天帮我包扎伤口。”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提那事了嘛!”兰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
“你把我的手帕清洗得如此干净,我还得好好谢你呢。”兰天展开手帕来回看,还不时嗅嗅味道。
兰天拿起手帕来我才发现,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当时我怕洗不干净那血迹反而使它晕开污染了手帕才没有洗它,没有想到陈寒竟会细心地把它洗干净了。
我回应兰天一个笑脸,以示这没什么。
马车向前行驶没多久,大家都闭目养神起来。我看着窗外,手按在腰间挂着的那个卷轴上,由于被陈寒给我披上的斗篷挡着了,大家才没有发现我这里有个卷轴。卷轴里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陈寒要将它给我,是留给我纪念,还是里面有与我相关的东西?我想起了从他书房里拿回来的那本书还放在重影的行李里,但是我没有勇气再翻看那本书的内容了,我知道里面的事情一定会如实发生,既然不能改变,那我宁可不知道,这样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我会假装自己的命运没有被控制。
舟车劳顿后,我们回到了重影的家,现在那里是大家的家。一切的事情都抛到脑后,梁叔也没有问我我从陈寒那里得知了什么,只是吩咐大家先好好休息,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然后我们各自回了房。
在房间里,还听到兰天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还是自己的床舒服!”然后发出一声声撒娇的声音。
我心里打趣道:“你在这里住了不过两天,还没有在芳华山庄住得久呢!”
在马车上又睡了好久,现在没有什么睡意,我就把斗篷脱下,解下腰间的卷轴。我打开了绑着它的红丝线,在桌子上缓缓将它展开。一个倾髻出现在上方,一支步摇插在其上,慢慢往下拉,是饱满的额头,往下是弯细的眉毛,杏仁般的眼睛,精致小巧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唇,纤瘦温润的下巴……一个莞尔一笑的女子画像渐渐的全部展现在我眼前。
上面的人是我,但又不是我。脸是我的脸的模样,但是看上去年龄是比我小好多的样子,我也没有梳过那样的发髻,我是喜欢把头发散下来的人儿,母亲都拿我没有办法。那上面的人不是我,会是谁呢?
我好像是被这幅画吸引了,不仅仅是因为上面画的女子与我有同样的面容,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吸引着我去看它,触碰它。
我用指尖划过卷轴上的画像,每划过一寸,我都觉着是划过了无尽沧桑的岁月,我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画面,那是一种记忆,但不是我的,是画中那个女子的。
“你是谁?”一个女子的声音出现在我记忆里,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能靠直觉判断,那就是画中的女子。
“你猜。”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那女子声音之后也出现在了我脑海里,他正双手覆盖住女子的双眼。
……
出现在我记忆里的场景,他们依然没有清晰的模样,他们时而嬉闹,时而诵读诗经,反复诵读的是诗经秦风里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们在一起整理书简,一起拾柴做饭,一起采摘山茶花回去装饰林间的小屋。他们好像很快乐,很幸福,他们深爱着彼此……
在小屋里,男子为女子画了肖像,女子的面容我依然看不清在这个记忆中,然而男子在纸上描出的女子的模样,正是我所看的那画像的里的面容……
最后画像被卷起来,日夜放在了女子的床头。后来,林间的小屋里只剩下女子一人了,她经常抱着那卷画像倚在门口发呆……
记忆到这里就停住了,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划过脸颊,浸进了嘴角里,咸咸的。
我的心好痛,不是噬心蛊虫发作的疼痛,是撕心裂肺的悲凉,那种揪心的感觉久久不去,我把卷轴卷起来收到我的枕边。好像记忆中那个女子的悲伤都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了,对那男子的思念,缠缠绵绵无断绝,情绪上的纠缠,无法自拔的陷进爱的深渊之中。
这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男女之间,情深似海的爱恋。这记忆无比真实,就像自己真的亲身经历过一样。
我侧身躺在床上,眼角还遗留有水珠,滑下流了下来,渗进了枕头里。看见卷轴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工整的写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最后有一句落款,为君绝笔于此。
这是那女子的字迹。这记忆,这卷轴,这字迹,都是女子的角度留下的。在这个记忆中,女子不知道男子的去向,唯有手中的画卷可以聊以慰藉,她没有恨他,她知道他是有苦衷的,不在乎天长地久的厮守在一起,只愿彼此安好。
这让我虽这奇女子产生了幻想,她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什么样的男子让她至死不渝?众多的问题从我头脑里涌出,没有缘由的陷入深深的绝望痛苦之中。
我的情绪是被记忆感染了吧,仿佛我就是那个经历过这些悲伤离别的人儿,那种感觉如此刻骨铭心,不像是可以被灌输的样子,有种这就是我沉睡已久的记忆的感觉。
不知不觉,伴着这些记忆,我进入了熟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是漆黑一片,难不成我睡得连晚饭都错过了,兰天也不叫我一声。这样想着,肚子就咕噜噜的响了起来。
“重影!重影!”我叫了两声,没有人应答,便起身走出房间看看重影在做什么。
当我走出门口,发现这里并不是重影的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又被掳走了。
月光下,屋前的事物清楚的展现在我眼前,石板砌的水井,还在转动的水车,园子里长势甚好的瓜果蔬菜……
这里是那记忆中的小屋!
不远处传来了女子银铃儿般的笑声,他们手挽着手,互相亲昵的动作和表情,没有世俗眼光的束缚。
“街上的花灯真好看呢!”女子高兴地说着。
“你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要阻止我把它们都买下来?这样我们可以把它们都摆在园子里。”男子不解地说。
“不嘛!”女子娇嗔的说道,“我要你每年灯节都陪我去街上赏灯,你休想偷懒一次就把我哄住。”
“好好好!”男子溺爱的答应道,然后将那女子拥入怀中。
月下是两个交融在一起拥抱的身影,白色的人儿娇小依人,黑色的身影挺拔俊俏。两人之间是让人窒息的深吻。男子亲吻了女子的额头,眉间,眼睛,鼻子,最后轻轻咬住了她的唇,慢慢吮吸着,微微撕扯着,女子也做出了笨拙的回应。
我发现此刻的月光下,他们俩的身影是如此的清晰,容貌也是如此的明了。女子的样貌我已经知道是与我相似的模样,但是这男子的模样让我甚是好奇,他会是我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吗?
天际一颗流星划过,带着灿烂明亮的尾巴,消失在黑夜之中。我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颠倒,他们拥抱在一起的身影也变得扭曲起来,然后合为混沌,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重影正在摇晃我的肩膀。我手里拿着筷子,左手捧着碗,兰天还不停的为我夹菜。
“吃着饭也打瞌睡已经成为你的一种特殊能力了!”重影拿筷子敲了我脑袋一下。
“哎哟!”真是的痛感让我相信这是在现实中。
但是我怎么会是在饭桌上?我不是刚起床吗,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林间小屋里,明亮的月色,还有两个相拥深吻的人儿……
我没有打算告诉梁叔和重影我记忆的事情,既然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把陈寒给我这幅画的事情告诉他们,那么这个记忆的事情就更不能够和他们讲了,有些事情我想自己承担,自己解决,尽管我很清楚,我的实力还是很弱很弱的,但我不能总是依靠梁叔和重影,哥哥不在了,我就应该学着成为独当一面人。
只是,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那幅画的记忆,亦或是,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