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天凉好个秋”,军器局林间,韩永独自漫步,他望着林间池塘一池清纯的秋水,感叹道。时光苒荏,已是崇祯八年的十月底,相当于后世的十一月初,凉意大起。韩永想,陈子龙的小腿,是五月被撞断的,伤筋动骨需将养三个月,八月,陈子龙已下了床,便是陈子龙刚下床时,再被撞断小腿,到此时,腿也养好了大半,自已到这太湖边,已有半年。昨日,复社诸君齐聚军器局,为陈子龙送行,陈子龙言出必行,离了温柔乡,去蓟辽从军,只为查明袁崇焕蒙冤真相。
此时的天气,比后世寒冷,呼吸之间,竟隐隐有白气。举目枯黄,飘了一日又一日的叶,飘不完那曾经绿的生机,一株不知名的树,早早地将自已收缩成一束惊艳的杏黄。他来到湖边一丛芦苇前,却闻着沤根的腐臭,还有大得吓人的秋蚊子不时撞在脸上。他心道,幸而水榭四周没种芦苇。
不远处的湖边,一座石码头,伸入水中二十丈,坚固而簇新,让韩永看着允实,欢喜。较远处,四座木制栈桥,伸入水中十余丈,当然,也可以当码头使,装卸轻便货物。其中一座是韩永的居所,而另外三座,则是起出修建石码头的木桩,修建而成。韩永没实现修十座水榭的宏愿,这便是威信与权力的区别,他只有威信,而无事权。
“我兄是在抒发雅兴,还是在思虑军国之道?”
身后,传来张溥的声音,他已有数月未至军器局,他知道张国维不欢迎复社。前日过来,也只是为陈子龙送行。陈子龙只是举人,可以长驻于此,而他张溥,堂堂进士,又是复社领袖,不说社中事物繁忙,他也要顾及身份。韩永转身,冲张溥笑道:“我欲修十座水榭给诸君居住,可是当着先生和周相公的面,发过宏愿的,却只修了三座,学生食言了,不如子龙言出必行,可叹可感,学生惭愧”。
张溥劝道:“却不好这般比,子龙可做一身之主,先生却非这军器局之主,且那日不过是玩笑之语,先生奈何当真”。又道:“只怕名为水榭,实为栈桥,只怕将来此地,就如清江浦,盛况反在山阳县之上”。
韩永佩服道:“学生的这一点心肠,仅老先生一人看出,实不相瞒,一举两用”。
“既如此,又何必对梦樵和张大人隐瞒”。
“唉,也是后来才想到,先前只是做水榭用,那两位不愿投银子,学生心中有气,我的话还值不了数百两银子?”
“唉——”,张溥摇了摇头。
“此地成为清江浦还早,学生这气赌得,也还误不了事,待那时,此地不仅是码头所在,更是大明的造船中心,军工中心”,韩永说的有些陶醉。
“学生虽驽钝,却讲究一个言必行,行必果,不如此,谈何做事,学生又好察察为明,讲求微末之节,便说这水榭,此番来了十余个社中君子,为子龙饯行,若是有水榭住着,诸君还舍得走?正好结交”。
张溥笑道:“先生结交我复社诸君,是何居心,不成欲夺学生复社之位?”
“我自有用意,有一件好物件,欲呈给先生看,只是这几日人多,不方便拿出”。
“噢?是甚么器物?”
“先生且看,那里——”,说罢,韩永向远处一指,湖边,十几个工人正在忙碌,似乎在安装什么,还有的工人在将薪材抱了过去,堆在湖边,显眼处,是一座一人高的锅炉。
“莫非是汽船?”
韩永笑道:“码头峻工不久,要看汽船,还得些时日”。
半个时辰后,咣咣的汽机声中,水柱,从一台机器喷口喷出,这些水,从太湖中抽出,又喷回太湖,原来在试机。韩永,祝况,方以智,张溥在一旁观看。机器甚是简单,不过是一截水桶粗的铁管,半截沉在水中,上半截有个开口,随着汽机活塞的下推,碗口粗的水柱便从中喷出。这便是柱塞泵,与后世农村的压井原理相同,只是柱塞泵由汽机驱动,效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韩永解说道:“也有十几马力,可浇灌百亩田地,已制了六七台,若不是得先紧着梭铳,一月可做数十台,泵体甚简单,只是这驱泵的汽机与锅炉制起来费些工夫”。
张溥道:“先生曾言,此十年,为五百年中最旱之十年,先生欲以人力与天争?”
“人力岂争得过天,此为物力,自然,物在人为。学生欲以变法应政局,以梭铳襄军事,以汽机助农事,若还是救不了世——”,韩永不再说了。
张浦闻言又是叹气,他道:“先生曾言,梭铳之火力与东南之财力合之,可救天下,如今先生又制出如此妙物,可是欲使社中诸君出银子?”
韩永笑道:“先生果然聪明。叫他们拿银子与梭铳结合,他们自然是不愿的,但如若和柱塞泵结合结合,他们情管抢破头”。韩永神秘道:“勿对外张扬,且待数月,制成数百台再说,此事一出,旱地地价必暴涨”。
此时,保定府。
“出入因天命,穷愁未可违”,六十岁的李邦华,望着暮霭中的林梢,低吟道。吟罢,方觉这十个字不伦不类,他不是穷愁,恰恰相反,他想终老在家,不想又迎来诏命,并非穷愁未可违,而是王命未可违。面对暮霭中的林梢,他心想:天地无始无终,所为何事?雨了晴,晨了昏而已,青史流长,所为何事,治了乱,明复昏而已,也是无趣,天地无趣,青史无趣,人世无趣。
他入仕途已30年,却先后在家赋闲十几年,上次赋闲是崇祯二年,他整顿京营得罪了人,崇祯没支持他,还准了他的辞呈。灰心过后,李邦华口占一诀:三千里外无家客,四五年来有病身。吟罢,李邦华叹了口气,招呼从人上马,赶在天黑前去寻驿站。
在李邦华吟诗的同时,武英殿。御案旁边有一座屏风,被布帘盖住,崇祯最崇拜李世民,他仿李世民的字体,仿李世民的做法,李世民就有这么一座屏风,有什么事,什么人,便记在屏风上备忘,屏风起个黑板的作用,记录观看皆便。在屏风后,立着几个陶俑,是两米高的秦汉武士,正出自祖龙陵,此物运来也近一月,派到西安的人,没费多大劲,便发现村民在打井挖渠时,时常挖出一陶制的断手残足,当地官府应他们所请,在祖龙陵附近,数十处同时开挖,终于发现了那座被掩藏在地下的军阵。
在陶俑旁边,是几只带盖的铜鼎,正如韩永所言,是圆的,且圆得不很规范,已让懂金石的中书舍人看了,说是春秋之物,但是不是钟离国君之物,却不见铭文。现在,崇祯还在等敦煌的消息,敦煌甚远,且陕甘闹流贼,路上极不太平。
靠墙的书橱上,格出一个个木格,木格里卧着《四子六经性理》,《资治通鉴纲目》,《大学衍义补》,《贞观政要》,《皇明祖训》。崇祯手不释卷,但书里大而化之的治乱之道,都是些常识,不必看书就能懂,然而这个时代的人,都被禁锢了思想,不敢质疑,质疑精神被阉割掉的同时,智商必然不存。皇帝的新衣真是无所不在,包括这些谈治乱之道的所谓经典。明明里边没东西,看的人还非要说里边大有道理,受益匪浅。
司礼监秉笔太监,七月份开始提督东厂的李承芳,正躬身于御案前,道:“此人无党,虽算不得孤直,却未闻有交通构陷,罗织善类情状,前番七次上书请辞,竟有些雅负时望了”。说的是前工部侍郎高弘图。司礼监以掌印太监为尊,在几个秉笔太监当中,以提督东厂的秉笔太监为尊。李承芳现在坐的是魏忠贤的位置,当年魏忠贤之所将掌印太监让与旁人,而自居秉笔提督东厂,因为他不识字。
几年前,崇祯用太监总理户工二部,高弘图不愿对太监卑躬屈膝,七次上疏,终于辞去。现在,此人已到京。只是,天启年间,高弘图居然上书攻击**星,替魏忠贤文过饰非,更不可思议的是,之前高弘图还举荐过**星,对此,崇祯略感不快。他心道:此人真如韩永所言,后来全节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