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漫步在林阴之中，商议了一会工矿之事。
林中阴凉惬意，树阴阻隔了太阳，树干绝隔了视线，美中不足的是，树林不太能隔音，工棚咣咣的击打声清晰可闻。孙良鸣道：“怪不得韩兄不叫砍树”。
张国维道：“梦樵，营建之时，在这林中置几方石桌石椅”。
韩永却道不必，那样所费不赀，还不如在林间搭几处茅棚，既省钱又野趣。
张国维笑道：“到底是济明会办事，看来我这应天巡抚之位，还是济明做，最使得”。
韩永笑道：“不成的，我不善应酬，巡抚之位，还需大人做，我还不善琐务，营建之事，还得梦樵兄来做”。
张国维笑骂了一句大言不惭，忽想到一事，他道：“李时珍故去已四十一年了，朝廷于湖广蕲县寻着他的家人，遗作《本草纲目》也预备付梓，此人原是做过一年太医的”。
韩永问道：“大人是如何向朝廷荐此人的？”
张国维道：“我找了个医家，请他写了份贴子荐此人，由我转奏给圣上，厂卫原先还欲去湖广寻他，不料行前去太医院问了问，竟还有知道此人的”。
张国维不知道的是，崇祯对此事很重视，因为崇祯的父亲光宗，哥哥熹宗，都死得不明不白，这和太医院糟糕的医术有很大关系，光宗继位才几个月便跷蹄子了，这直接关系到大明的政治走向。
这时，二人找了两棵树桩坐了下来，张国维让孙良鸣先去歇息，孙良鸣知道二人有要事要谈，便对张国维拱了拱手，兀自去了。
张国维开门见山道：“济明，大忌大逆之言，你切勿再言，以你的火铳汽机之术，我即刻就应向朝廷荐你，然我怕你语出狂悖”。
韩永道：“我若不言，朝廷只用我的术，而不用我的道，依然难救倾危”。
张国维叹道：“我这里，却只能用你的术，无从施展你的道，你若定然要行道，我却也拦不得了”。
韩永所谓的术，指技术，而道，指政治，张国维做为地方长官，无从改良政治，自然无从施展韩永的道了。
韩永又道：“日后我去北京，或有不测，这里的术，或可传承下去，历史的轨迹，比原先怕是不同些。便是汽船，真待那一日，诸位忠良乘桴浮于海，也方便些，不必为大明殉难，不值”。
“济明，你——”
四十岁的张国维，比韩永还小一岁，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平等，除了年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在见识上的落差，弥补了他们在地位上的落差。
“今世有个人，叫顾炎武，王夫之，还是黄宗羲，是谁说的我也记不得了，说亡国与亡天下不同，亡国只是一家一姓之事，而亡天下，八成道德沦丧是谓亡天下——”
张国维站起来，怒道：“休要胡言，莫非你欲连我也牵连进去么”，说罢去了。
第二天，陈子龙床前，韩永坐在陈子龙对面，正在神侃——
“弟之所恶，一则低俗，二则自我标榜。低俗者，全无良心，便是后世文人也讲究个精神关怀，无力救世，也必在精神上予以同情。而低俗之人，只顾脐下三寸之快，与禽兽何异？”
陈子龙羞惭道：“弟惭死无地”。
韩永继续道：“一为名妓，便化俗为雅，变俗道为雅道，实际无非自我标榜，你以风流标榜，旁人以赞誉风流，标榜自家见识不凡。世事总不离标榜二字，玩的，标榜自家会玩，看的，标榜自家识货，如书画，园治，无不如此。找些食痂有癖的鸡零狗碎，标榜自家识货，若说卢升象大人实为国之干城，以此见识标榜自家，这是废话，何用你说，人人皆知”。
韩永又道：“还不如食痂有癖，食痂之人，是真觉得痂味甘美，而欣赏书画，园治，多为叶公好龙，做欣赏状罢了，整个一皇帝的新衣”。
韩永这番对陈子龙狎妓的批判，可比张溥厉害多了，是理论地，系统地，分析地进行批判，而张溥只会责以大义。
这时，陈子龙已红了脸，但韩永不依不饶，继续道：“标榜，德之贼也，到了后世，越发肆虐，画**女人竟成了雅道，不过是跟西夷学的，想是那些画家已修练得**横陈于前，然据弟所知，并非如此，而是恰恰相反，画界**异常。曾有一个叫孙传芳的武人，禁画**女人，竟被看成愚昧，鲁莽灭裂，殊为可笑，可叹”。
陈子龙闻言大笑，韩永不理会祝况的打趣，继续道：“碌碌世人，有几人精于业者，业既不精，无以自夸，便以崇拜某大师标榜自家，如后世那些无知少男少女，以某戏子崇拜者自居，实际他可在意该戏子的唱功？他们只是胡乱找个物什标榜自家，以示自家有眼力，识人，自家不是蠢货”。
韩永又道：“后世，约二百六十年后，倭国有水师大将，名东乡平八郎，刻了一方印悬于腰间，印文：一生俯首拜阳明。你若拜阳明，大可细研他的学问，何必行此标榜之举？我明日刻一方印：和山门下一走狗。和山兄也刻一方印：一生只拜刘梦樵。梦樵再拜我，如此循环相拜，大家都不吃亏”。
这时，仆人进来禀道：“太仓的王先生来了”。
陈子龙问：“哪个王先生？”
“画画的那个”。
陈子龙骂道蠢才，太仓有两个画画的王先生，一个是王时敏，一个是王鉴，两人是本家，如果再加上后来的王原祁，王翚，四王开创了娄东画派，清朝画坛以娄东画技为主，影响就这么大。但在五四运动时，娄东画派被攻击得体无完肤，因为他们只会画山水，弄写意的那套，来不了写实的，从康有为到陈独秀，到徐悲鸿，把类东画派骂得一团糟，实际上娄东画派是代整个中国画技受过，谁叫它是画坛主流呢。但是后来，画坛又是抽象派，又是印象派，进入了更加堕落的时代，代表就是毕加索，整个涂鸦之作，不比娄东派的写意山水堕落百倍？但却没人批判了，因为不再有五四运动了。
这时，陈子龙对韩永道：“说曹操，曹操便到了，韩兄适才不敬丹青，兴师问罪来了”。
韩永不欲和画画的结识，正欲回避，但已然来不及了。
片刻后，韩永与一个中的人坐在陈子龙床边，正在议论画技。
“成日尽画些山水，都画了几千年了，也尽够了，弟以为，画风要写实，写实方能实用，如官府缉捕文告上的头像，传于后人的画像，以致将来在路引上画上本人肖像，实用画风大有用处，大有可为”。韩永这是赋予绘画照片的功能了。
坐韩永对面的中年人，听此高论，不屑道：“先生所言，乃是画匠之事，我辈乃是士绅，书画只为消遣，对先生所谓实用，我辈并不以此谋生”。
一席话将韩永噎得干瞪眼，若是有教养的人，既然不同调，便不谈了，或换个话题，但韩永岂是有教养的人，被人噎过之后，便要反击。他想了想，道：“北京有西洋的传教士，领头的叫汤若望，先生若有工夫，可去北京看看西洋画技，西洋士绅亦用西洋绘画消遣，先生去看看西洋画，再与大明的山水画要较，高下立判，莫是西洋士绅与大明士绅，亦高下立判”。
那中年人闻听此言，怒道：“你——“
韩永反噎了对方，找回心理平衡后，起身道：”先生远来探视子龙，学生便不打扰了“，说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