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苏州,辖九县,百万人,城区人口五十万,下属各县加起来也有五十万人,其中常熟县十万人,嘉定县七万人,太仓州四万人,太仓州下属的昆山县五万人。
此时,大明各县人口,宿迁县两万人,遭流贼侵扰的潜山县,仅一万人,宿松县仅六千人,建德县仅三千人。过去一个知县,只相当于一个乡长,甚至村长。
各县人口有时相差数十倍,华亭县有十万人,上海县有八万人,做华亭知县,和做建德知县,差距就大了,所以在明末小说《醒世姻缘传中》,作者安排贡生出身的晁老儿做华亭知县,是因为晃老儿有个老师,掌了吏部,他才得此美差,消息传到家乡,乡众都不相信,说历来华亭知县,只有进士做得,晃老儿做华亭知县,华亭人口比有的府都多,华亭又富,他又贪残,搞了不少钱。苏州府与松江府,是大明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再加上常州府,此三府纳了大明三分之一的赋税。漕运总督之所以重要,就是要保证东南财赋能输到北方,而东南财赋在应天巡抚治下,所以漕运总督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应天巡抚。
江南稻米,亩产可达两三石,一石是一百三十斤,也就是亩产三四百斤,亩产量约是后世的一半,两亩地便可供养一人。七万人口的嘉定县,拥有132万亩地,人均耕种二十亩,但摊到壮劳力身上,人均耕种达五十亩,若都种稻,劳动量极为沉重,所以132万亩地中,有100万亩种棉。其它几县也大抵如此,多种棉。每亩地产棉三百斤,江南之富,可以想见。
此时的苏州,不仅不外调粮食,还要从芜湖,湖广调米进来,因为苏州大半土地种了棉桑,而苏州城还有五十万工商人口要养。
如果苏州所有的地,都用来种粮,一年产粮近三千万石,可养四百万人,剔除一百万苏州人,外调的米还可以养三百万人,可将陕西全省养下来,这样,哪还有什么流贼之患。但是,两千万石米,需两千万两银来买,而中央一年的国税也不过一千多万两。
苏州的繁荣,是建立在强大的农业生产力上的,淮安的繁华是建在交通,及盐的垄断专卖上。淮安的繁华也远不及苏州,山阳县城人口不过十余万,与五十万人口的苏州比,差之甚远。明清时代的苏州,比后世那个苏州还要重要得多,风光的多。
此时,韩永听着孙良鸣的介绍,问道:“若是江南遇旱灾,稻米能减产几成?”
孙良鸣道:“这几年,北地连年旱灾,动则绝收,而苏松多植棉株,棉株耐旱”。
韩永听罢点头,棉花耐旱。他又想到两件事,一是应天巡抚张国维,在苏州大修水利,四年后,他还出了本《吴中水利全书》。第二件事,江南的沟渠,做为交通手段,促进了江南的工商业,同时也是农业的灌溉保证。
韩永又问,苏松的棉产量,一年数千万石,大明需要这么多棉花么?
孙良鸣道:“以人均论,每年十余斤棉,也尽够了,然我幼时,冬季只需盖两床被,而十年来,天候奇寒,需盖三床被,棉鞋棉衣均需加厚,因此棉市行市大涨,加之伺弄棉花,较稻米为易,故苏松纷纷改稻为棉,除却卖棉外,纺织又是一项重利”。
韩永道:“深加工,棉花是经济作物,而稻米则不然”,又自语道:“小冰河期”。
“大哥说甚么?”
韩永道:“这十年来,为千年来最寒,五百年来最旱之十年,后世称之为小冰河期”。
孙祝二人听得骇然。韩永道:“旱则饥,寒则冷,大明亡于天灾,过去我忽视了寒,不想是寒导致了棉花增产,从而夺了粮。旱与寒,老天爷双管齐下”。
祝况道:“尚有棉花耐旱,故旱天不得不种棉”。
“好!”,韩永叫道,“你的见识不差”。
“大哥过讲了,我无非是种地的出身罢了,知道这里边的事”。
对这番言论,孙良鸣在心中默记,这议的是当代的最大的逻辑关系,旱,寒,棉,粮,之间的关系,且这番议论不过才开了个头,为什么天旱缺粮,没有促进粮食产量的增涨?因为饥民无钱购粮,政府不救济,政府拿不出钱,政府拿不出钱的原因是,国家机器软弱,及统治者的昏聩。
远处,出现了一大片民居,孙良鸣道:“到了”。
苏州城已容不下五十万人口,所以多半人口,居于城外,尤以临近运河的,苏州城西北方向的阊门繁华,自阊门沿运河,再到西南的枫桥镇,20里店铺不绝。
这时,三人还在船上谈论,韩永道:“苏松,以丝绸赚洋夷的银子,以棉布赚内地的银子,看来苏松之富,超过淮扬”。
祝况道:“西夷有几多银子?”
韩永道:“西夷,倭国,每年流入大明的银子,当在数百万两,多购生织”。
祝况是个土包子,闻言吃惊,每年数百万两,十年不就得数千万两?就连见多识广的孙良鸣闻言,也是吃惊,他只是个盐商,不可能把食盐出口到日本和欧洲去,因此一向没搞过外贸,不了解端底。
韩永叹道:“京师权贵,闽粤海贸,淮扬盐商,不乏富豪,然若论天下首富之区,当在苏松。权贵,海商,盐商,仅少数寡头,若以人数计,必是苏松富户最多”。
孙良鸣道:“先生还未入苏州城,便已了若观掌,学生佩服,正如先生所言,仅苏州城,家产在三万金以上者,便不下二百家,淮安扬州如此多金者,数十家而已”。
韩永却摇头道:“勿以万金以上计,若以家产在千金以上计,方显苏松之富”。
孙良鸣钦佩道:“先生说的是,若以千金以上计,则苏州城里富户不可胜数”。
苏州城之所以这么多富户,因为苏州八县的地主,多搬到苏州城去住。张国维每天有多少应酬,便可想而知了,一些人不是想不见就可以不见的,华亭的钱龙锡是前首辅,常熟的钱谦益,是东林领袖,差一点当上首辅的。宜兴的周延儒,也是前首辅,至于尚书侍郎,十几个。张国维便经常下乡修水利,既避开了应酬,又获得了口碑,还不得罪人。
许多地主是请假在家的官,死了父母,要回家守孝三年,比如复社领袖张采,张溥,此时都在家,他们都是有官身的,丁忧,便在家经营复社,继续从事政治活动。
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中,沙船许许驶进了阊门旁的水门。不远处,阊门门楼上那串红灯笼,与阊门下的拱桥,点缀着阊门,也点缀着苏州。苏州城四纵三横,七条水流过,这些水进出苏州,便需要十四座水门。
“徽商若加起来,其富可敌苏州?”,韩永问道。
孙良鸣道:“徽商散居各处,不知各人身家,却是难说,只是徽州六县,歙县七万口,休宁六万余口,以这两县丁众商多,又以歙县商贾最众,其它,婺源三万口,祁门两万口,黟县与绩溪不过一万口”。
韩永笑道:“后世,凤阳府,庐州府,安庆府,徽州府,池州,宁国府,滁州,统称安徽省,取的是安庆与徽州首字,安徽以东地方为江苏省,取的是江宁与苏州首字,若徽州与苏州斗富,却是两省首善之区相斗”。
孙良鸣不由关切,又问了一遍是哪几个府被划成安徽省。他道:“徽州僻处山野,怎比得江南鱼米之乡”。
徽州多山,山,一是占了农地,农业发展不起来,二是阻碍了交通,商业发展不起来,所以山区都是穷地方。被逼无耐,徽州的山民只得出来经商,那时没有工业,如果象后来一样,有工厂吸纳这些人,也就没有徽商了,所以山民们打不了工,只得做小生意,做小生意终有出头之日,而打工,是没有出头之日的,这就是徽商的由来。为什么是徽州,而不是凤阳?因为徽州离江浙近,顺着富春江就到浙江了,富春江又有支流,不用走路就可以苏州,有交通之便。此时的徽州人,喜以新安人自称,徽州古名新安,以示风雅,就象苏州太仓县的文人,喜以娄东人自称,张溥张采都是娄东人。
韩永道,徽州还有三百年商运,孙良鸣闻言又是关切,细问徽州气运。此时,沙船在苏州城内的河渠中缓缓行进,一座座拱船,一扇扇木窗,缓缓滑过,一切,皆有后世的那个周庄之韵。
“败兴,自宋徽宗起,徽州之名已历五百年,再加上后世三百年,已历八百年,为何肢离吾乡?”
原来韩永说到了民国时,将徽州六县中的一县,划给江西,徽州人一直梗梗于怀,不愿当老俵。他们八百年的传统,一向是徽州六县,就算划给浙江,他们也是不干的。
但具体是哪个县被划给江西,韩永也记不得了。
孙良鸣猜测道:“祁门与婺源与江西相邻,但不知是其中哪个”。
韩永道:“后来徽州府又更名为黄山府,徽州之名只存于书籍”。
“后世不肖之徒”,孙良鸣叹道。
韩永道:“学生也以为,此举愚蠢,乱改地名,有何必要?增添无谓的典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事求简。改了一处地名倒没什么,若天下地名都改来改去,便无谓了,建康,建业,江宁,南京,应天,说的不都是一处地方?”
祝况听了半天,收获甚大,趣味十足,这时他听韩永说到应天,这可是太祖改的名,不由小声道:“大哥慎言”。
这时,岸上一个仆人冲立船头的孙良鸣叫道:“老爷,轿子备妥了,请下船”。
韩永闻言,想起了一个规矩,如果父亲还在,自已是不能被称做老爷的。他想,孙良鸣,是当家作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