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韩永正在床上辗转,捂不热这小冰河夜晚的被褥,是不是自已老了,火力下降了?
实际情况是,以祝况的家境,温饱得很勉强,所以韩永正在体验的,便是勉强的温暖。
棉花,明代才普及。在唐宋以前,人们被褥里充填柳絮,芦花,鸡毛。贵族才会往被褥里充填生丝。风雪山神庙里的林冲,身上穿的,不会是棉袄,被大雪压塌的草房中,也不会有棉被。明代虽普及了棉花,但许多百姓,仍然用麦草代替辅被。韩永身下是一床薄薄的棉毯,再下面,则是麦穰,而身上的盖被,薄了。
初春天气,铁匠铺内。
韩永将一根烧红的铁条,拧成麻花,欲再拧些,却拧断了,他吩咐铁匠,烧得再红些,加长些再拧。随继他取出一物,用磨石在端部打磨良久,那物什尾部有孔,他用铁条插在孔中,两手执着铁条,在木头上钻了起来,却是钻头。木屑终于被钻了出来,韩永心道,有点门了。
远处,祝铁和祝锦正在玩耍,他们将一件带翅膀的物什投向空中,便能飞出半里,引得村童围观。据韩大叔说,此物叫飞机,翅膀上鼓下平,合了个甚空气动力学原理。飞机顶上还有个花瓣似的物什,用盘紧的猪尿泡松转着,叫甚螺旋浆。
这处的主人是个铁匠,铁匠隶藉匠户,匠户有两种,一种是坐户匠,一种是轮班匠,坐户匠每月需到卫所干十天活,如不去,则每月纳银六银,叫输班银。这个钱,由祝和山代缴了,所以这个铁匠每月有十天供韩永驱使。
韩永正在锯东西,只听一声韩兄,祝况领着一人进来。“韩兄,这位是族兄府上的孙管事,携族兄书信来”。
“在下在祝老爷府上管些冗务,老爷命在下来,携书子请往先生南京一叙”,一个山羊胡上前一揖。韩永还了礼,回道:“何劳祝老爷悬念,既是祝老爷敦请,敢不从命”。
祝况道:”此处不是叙谈之所,还请二位移步到舍下“。
片刻后,三人走在路上,祝况道:“甚巧,在县上遇着孙管事”。韩永知道祝况,去风阳看邸报去了。
果然,祝况道:“苏州卫指挥同知包文达,于宿松战死”。
韩永的又一条预言成真了,只是二人当着孙管事的面,不好多说什么。
孙管事道:“老爷一月前随张大人到安庆剿贼,贼众我寡,合家上下无不悬心,学生来时,老爷才回南京不几日”。韩永听明白了,多半是包文达战死,印证了自已的预言,所以祝和山由安庆一回南京,便派人来请自已。而背后之人,还可能是应天巡抚张国维。
三人进了院门,祝嫂子正坐在矮凳上,就着温暖的阳光摘韮菜。耐零下三度的韮菜,在崇祯年间的冬季无法存活。但现在已是三月末,相当于后世四月初,在一个月前的早春,堪堪可以种植。此时的大明,黄册上的人口六千万,而在朱元璋时,黄册上有人口六千五百万,二百多年过去了,黄册上的人口不增反减,据说是因为:或投倚豪门,或冒匠蹿两京,或冒贾引四方,或举家舟居,莫可踪迹也。总之,百姓活不下去了,用种种办法逃匿赋税。这反映了盘剥的加重,以及官府对民间管制的削弱,百姓如冬季的疏菜一般,在黑暗而寒冷的大明难以存活。
此时,苏州,应天巡抚书房,一个红袍大官扬了扬手时的书信,道:“这里边还有我张国维的事,说鞑子南下,我张国维死节,临死我问两个犬子何去何从,那大的威武不屈,要随为父一同殉难,那小的回话迟疑了些,我便掷了砚台过去,小的便哭泣,说还有大母要奉养——唉,两个犬子的习性倒被说中了十之七八”。
大母就是祖母。在崇祯十七年,亡国之际,北京,崇祯的表兄刘文炳全家四十余口先上吊,后焚楼,赴死晚的闯不进烈焰中,便投井。只有崇祯的二表兄刘文照,上吊,绳子却断了,他堕地爬起后,便不愿死了,对他母亲说:儿不能死,以留待太夫人。说罢,刘文照逃了出去,不知所终。太夫人就是他祖母,即崇祯的姥姥。看来留下一条命,是为了照顾祖母,是南北共通的理由。
祝和山道:“只有包文达战死宿松一事,可证其未卜先知,余事皆有猜度之嫌”。
“和山,你那族弟是个怎样之人?”
“极是个性气人,也有七八分人才,县官将他的地强断了与人,他岂是肯屈受的,直着脖子与县官强犟,因此童试不得过,至今三十一二了,却还是个童生”。
张国维道:“这等油光水滑的光棍,没有官箴的民贼。他书信中所言若真,我自会扶持他做个前程”。
祝况信中语焉不祥,后来鞑子南下,他张国维死节,何谓鞑子南下,竟南下到江南了?
当夜,韩永走出院门,来到了麦场上,这将是自已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月光下传来了:“小竹杆,点叭叭——骑白马,戴簪花——”,村童列成一队,一个大些的孩子,说一个字,点一个人,最后被点到的人,就是老猫,将闭着眼数到十,其它村童则变成耗子,纷纷找地儿躲藏。
韩永听得诧异极了,他的童年离此地不过四十里,但却相距了四百年,他记得,他在农村老家的童年,当捉迷藏时,也用这首儿歌,只是把戴簪花,换成了吃蛋糕。
韩永一腔感慨,没有听众,只得叹息了出来。
七八个孩子,从河沿下,茅房里,磨碾旁,一一被“老猫”揪了出来,但老猫寻来寻去,始终寻不着祝锦,这意味着下局他还得做老猫,最后,“老猫”只得认输,请祝锦现身,“老猫”话声刚落,只见墙角一只柳筐突然翻转过来。祝锦双脚登翻柳筐,起身得意道:“我伶俐多着哩”。这个柳筐呈长方形,是装载在独轮车上的,体积很小,很不显眼,让人很难想道里边能装下一个人,便被老猫忽略了。
祝况来到韩永身后。韩永并不回头,仿佛对空气说:“你待去不去,没人三顾你的茅庐,拿腔作怪地,不去也没老猫抓你”。
“大哥,我这家小——明日便要春耕,你那小脚弟妹可成?”
韩永道:“我小时,有一回被娘冤枉,我便跑了出去,娘到处寻我,我躲在黑旮旯里,娘看不着,便用棍子往里探,那时我怨气未消,不欲理娘,然这心里,却又很想让娘寻着我,便故意笑将出来,好让娘寻着我”。
韩永说完,过了一会,背后传来笑声——
“那我也故意笑将出来,大哥将我由黑旮旯里拖出来,拖去南京”。